影视原著小说
芳华

格言网 > 影视原著小说 > 芳华全文阅读 > 第19章

芳华

第19章

  我设想两人此刻是吵了起来。刘峰大概说不出我这么刻薄的话,“一时婊子一世婊子”,“生来下贱”,但我估计他会说“狗改不了吃屎”什么的。刘峰骂人词汇量不怎么样。从那以后,刘峰和小惠常常吵。发现小惠描眼线,他最受不了,有一次他在自己家里抄家,把那支深藏的眼线笔翻出来,狠狠地给小惠画了两根眼线,边画边嘟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我看人家大歌唱家化妆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小惠对着镜子照,嘻嘻笑,说刘大哥左手都画那么好,右手更不用说……刘峰画完,把眼线笔和所有廉价化妆品从六层楼扔出去,小惠的廉价衣服鞋子首饰一并扔出去,没窗户就有这点优越性,扔东西方便,当玻璃用的塑料薄膜撕个口子而已。

  小惠上去就撕咬扭打刘峰。刘峰一只手,真打小惠不是对手。我们刘峰什么肌肉素质?给我们那群女兵抄跟头抄了四五年,稍一运力胸肌臂肌就跟活了似的,在他一层薄皮下预备突袭,三个小惠也把他怎么不了。只是刘峰不还手,本着他的朴素信条,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

  小惠骂骂咧咧,到楼下捡起衣服鞋子,又爬上没有装栏杆的楼梯,回来了。两人和好的先决条件是小惠不得再去酒店。刘峰一句朴素誓言:我吃糠咽菜都有你一口!小惠心想,老娘从老家来,就是不想吃糠咽菜。这样想着,小惠鄙夷地看着熟睡的刘峰,将烟头摁在他的假肢上。

  我也能想象刘峰和小惠的好时光。两人一块儿开着突突突的三轮卡到火山口地质公园,到白沙门公园,刘峰到处送书,小惠当跟屁虫。买一个冰淇淋,或者一串烤海鲜,刘峰自己不吃,看着小惠吃,那样的满足,带一丝儿心酸,想到自己远方的女儿,该是看着女儿这样馋嘴才感到的满足。他俩的好时光不少,包括到渔村吃渔民直接烧烤水族,那些放在火上还欢蹦乱跳的鱼虾,鲜美得可以用去定义“幸福”。吃了渔民烧烤,他们会去高速路大桥下,老方每天傍晚在大桥洞里摆出长凳和折叠椅,卡拉OK机器接到一架灰头土脸的电视上,卡车司机、渔民、社会闲散人员和可疑人员就聚过来,一块钱一条歌地号唱。小惠不知道刘峰唱的是哪个世道的歌,她听都没听过,什么“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什么“风啊,你不要呼喊,雨啊,你不要呜咽”……有次他点的歌“同志哥,请喝一杯茶”,老方找不到,他就拿着麦克清唱,跑调跑到云天外,卡车司机都喊停。小惠喝点啤酒也会唱,她唱的时候,刘峰就痴痴呆呆地看着她。小惠不会知道,刘峰心里怎样批判她的唱,捏着嗓子,哈着气,酸梅假醋,虚情假意,犯贱,真犯贱,你听听,闹猫呢?现在的女人唱歌都是叫春。对于刘峰,林丁丁不唱,世上就没有歌唱家了。刘峰的音乐教育都是林丁丁无意中给他完成的,他给我们抄毯子功,林丁丁清早在小排练室练唱:“黄河的水呀,你不要呜咽……”“马儿呀,你慢些走哎,慢些走……”他骑马蹲裆,把我们一个个人形麻袋抡起、放下,感慨歌就是神奇,音符只有七个,组织的曲调无穷无尽,字怎么比得?几万个字拼出一篇文章,你读一遍——最多两遍、三遍就够了,歌却能唱千万遍,越唱越提劲儿,越出味儿,就像一块永远化不掉的糖,一块一直供你咀嚼的肉干,一层层滋味,一辈子品不完……就在他满头大汗把我们一个个轻拿轻放的时候,他决定,歌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唱歌唱得美的女人是最可爱的,就她那样一声甜甜的“同志哥!……请喝一杯茶呀……”不就在跟你谈恋爱吗?“井冈山的茶叶甜又香,甜又……香哎!”这还用恋爱?什么情书顶得了这个?

  他跟那个会用歌恋爱的丁丁,此生错过了;此生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跟这个小惠发生一段缘。刘峰跟小惠确实有过好时光,最好在夜里,在床上,他的心虽不爱小惠,身体却热爱小惠的身体,身体活它自己的,找它自己的伴儿,对此他没有办法。身体爱身体,不加歧视,一视同仁;他身体下的女人身体是可以被置换的,可以置换成他曾经的妻子,可以是小惠的姐妹小燕或丽丽。而一旦以心去爱,就像他爱他的小林,小林的那种唯一性、不可复制性便成了绝对。林丁丁是绝无仅有的。对丁丁,他心里、身体、手指尖,都会爱,正因为手指尖触碰的身体不是别人,是丁丁的,那一记触碰才那么销魂,那么该死,那么值得为之一死。

  我回到了北京定居之后,郝淑雯偶尔打电话给我,一般在她发生喜剧悲剧的时候:股票涨了,跌了,跟老公分了,合了,再分。二流子到底不安分,赚了钱一半去赌,一半用在若干“小三”身上。郝淑雯跟他打了十年,落下二流子在北京的两套房,原本是为豢养小三置下的。她租一套住一套,不算富有,衣食无忧而已。我此刻也经历了婚姻惨败,跟父母住在一起。一天我正抱着一个大西瓜从超市出来,手机铃响了。我一手把瓜按在腰上,一手拿出手机,看到郝淑雯的名字。半年没有她的消息,我摁下接听键。

  “告你个事,找到刘峰了。”郝淑雯说。

  “哦……”太阳把停车场晒成了个巨大的饼铛,我觉得自己给煎得吱吱作响,“待会儿给你打回去……”

  “不行,你每次说待会儿打回来,从来不打!……”

  西瓜正从我的腰往胯上滑。我站成一棵歪脖子树,听她说了几句刘峰的消息。其实,那年代那些人对于我,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刘峰由南漂改北漂,一九九八年来北京,让他开旅游公司的侄子收容了,给雇员做饭,打扫办公室,送机票车票,办公室白天办公,晚上一张折叠沙发拉开,就是刘峰的床。这就是侄子管吃管住的待遇,除此之外,一个月五百元工资,上三险,那点钱刘峰供老妈吃饭穿衣,供女儿上学。这都是我歪抱西瓜听郝淑雯报告的。西瓜正从胯部往我大腿上滚,郝淑雯建议我们叫上刘峰,聚一聚。在北京跟一个距自己十公里的人相聚,简直是世界上最艰难最漫长的旅行。我还是答应了下来,不然西瓜就要滚到地上了。

  聚会地点是郝淑雯家。日子是星期六。进了门,我看见一座佛堂设置在玄关,墙上挂了两幅唐卡,供着一盘火龙果和一盘橙子,佛龛下一边一个大花盆,栽着两棵金橘树。刚上了香,半屋子的烟,客厅里都辣眼,郝淑雯的两居室像是一座小庙。

  客厅里已经先到了一个女客。居然是林丁丁。丁丁扑过来,抱着我直跺脚,撒娇,嘴里一个劲儿地“小穗子小穗子小穗子!”我看见伏在我肩上的头烫了满满的小卷儿,小卷儿下的头颅圆圆一个瓜瓢。丁丁落发落得只剩这七十岁的发型可选择。她的脸还是相当嫩,圆眼睛还可以问“真的呀”。我问丁丁什么时候回国的,她比画着小手,告诉我她回来三四天了,每天早晨三点准时给时差闹醒,叫我看看,她眼袋都下来了!

  我跟着郝淑雯进厨房端果盘,问她是否疯了,既约了刘峰,干吗约丁丁。郝淑雯小声说,丁丁离婚了,在国外给人当了几年保姆,最后找的这份工不错,帮一个香港富豪看空房子,哪是房子,简直就是一座城堡,每层一架大三角钢琴,丁丁在里面训练爱国华人的孩子唱山歌民歌。

  我们端着茶和水果刚进客厅,丁丁笑着说:“不就是说我吗?还躲厨房说!”她把脸转向我,“小穗子想知道我什么?直接问我好了!”

  丁丁比过去爽,几乎就是个泼辣女人,爱哈哈笑,嗓门又大又毛躁,过去珍珠般的圆润喉咙不知去了哪儿,反正有了点劳动人民的样子。

  其实我不是一点不知道林丁丁的国外生活。她嫁的那个开快餐店的潮州人让她吃了三年的鸡翅尖(因为快餐的炸鸡翅不能连带翅尖),也让她包了三年馄饨和春卷(十个手指头都皴裂了),还让她看了三年他在豆芽鸡蛋炒米饭里加酱油(这是丁丁最看不下去的事,上海人哪受得了倒酱油的黑色蛋炒饭?!),最后丁丁吃够了看够了,老板娘不要做了,逃跑出来,她就读的成人学校老师为她做主离婚,把离婚协议书送到潮州人的连锁快餐店。

  凉菜上桌时,来了电话。郝淑雯一听就乐,对着电话说:“告诉刘峰,别为那一千块钱躲着不见面呀!”放下电话她解释,刘峰过去跟她借过一万块钱,用了十来年还上了九千。电话是他侄子打来请假的,说刘峰感冒,今天不来了。

  “谁让你告诉雷又锋我来了呢?”丁丁不在乎地笑笑,“刘眼镜的话,吃屎的把屙屎的还麻到了!”刘眼镜是我们的首席中提琴手。丁丁学说他多年前刻薄郝淑雯的话,表示过去是她惹的事,该是她躲他的。过去林丁丁一句四川话不肯说,现在泼辣起来,四川脏话都说。说完她自己大笑,真是劳动人民了。

  “丁丁,你过去是这性格吗?”郝淑雯狐疑地看着她。

  “我过去不这样吗?”丁丁反问,又笑得嘎嘎响。放下了做首长儿媳的包袱,也破碎了做歌唱家的梦,这就是解放了的丁丁。

  郝淑雯炒菜,我当二厨,她借助叮叮当当的锅铲声对我说:“估计现在刘峰摸她,她不会叫救命的。”

  我笑得很坏。刘峰摸她的那只手算他局部地为国捐躯了。

  郝淑雯读懂了我的不良意识,补充一句:“现在让他用那只假手摸,估计人家也不干了。”

  “信佛的人都你这么刻薄?”我说。

  丁丁在客厅里叫喊:“又说我什么呢?”

  这回是我和郝淑雯笑得嘎嘎响。不快乐的人,都懂得我们这样的笑。放下了包袱,破碎了梦想,就是那种笑。笑我们曾经认真过的所有事。前头没有值得期盼的好事,身后也没有留下值得自豪的以往,就是无价值的流年,也所剩不多,明明破罐子,也破摔不起,摔了连破的都没了,那种笑。就是热诚情愿邀请人家摸,也没人摸了,既然最终没人摸,当时吝啬什么?反正最终要残剩,最终是狗剩儿,当时神圣什么?对,就那种笑。

  笑过,我们把那餐饭吃了一整夜,喝了两箱啤酒,男光棍没来,三个女光棍撒开了耍。喝到凌晨一点,郝淑雯拍拍林丁丁的肩膀说,绕了一圈,最不该落单的丁丁也落了单,现在刘峰现成的单身,再找回去也不晚。林丁丁皱眉笑起来。郝淑雯说,怎么了?刘峰至少是个好人,好人现在最是稀有。我说,是稀有,这年头说谁好人,跟骂人一样。丁丁说,有谁比我丁丁更知道刘峰是好人的?还记得那次传政治部强副主任坏话吗?我说当然记得,团长和政委花了一天时间审问我们。林丁丁问我们,知不知道谁第一个说“强副主任是强奸副主任”的?丁丁指着自己鼻子,“我说的。”我说想起来啦,最开始说强副主任“色”的是门诊部女护士和护理员。郝淑雯也说,对呀,还是女护士们跟文工团女兵警告的:跟强副主任单独碰上,千万把俩胳膊在胸前抱紧!女护士跟文工团女兵一捅穿,文工团女兵也想起来,只要强副主任单独碰上你,那只慈爱的手准会拍你肩膀,拉你小辫子,然后无一例外顺着肩膀或小辫子往下滑,你胸前的丘陵,先上坡后下坡,都不放过。我们三人说到此,都嘎嘎地笑,郝淑雯说,老头现在看到我们,准怕被我们给流氓了!我说,对了,后来咱们女兵整天比画强副主任的手势,丁丁有一天脱口而出,说什么强副主任?干脆叫他“强奸副主任”,当时正在排练,十几个人排女声小合唱,只有刘峰一个男兵在旁边修铃鼓。郝淑雯接着回忆说,男兵那边很快就传起来这个诨号,没多久连炊事班和司务长都知道了。我打了个啤酒嗝继续说,那年国庆记得吧?政治部首长要来审查节目了,团长和政委说,一定要揪出污蔑首长的人!我们三人都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中,九月下旬的蒙蒙细雨天,大审问开始了。从上午开始,被审问的人一个个让执勤分队长叫进团部办公室。午睡时间,院子里很静,只听执勤分队长在沙沙小雨中一声吼叫:“某某某!到团部!”那人便知道自己刚被前一个受审者咬出来。一个咬一个,细雨沙沙中终于响起“刘峰”的名字。林丁丁一听叫刘峰,赶紧下床穿衣穿鞋,刘峰一招,咬出的就是她丁丁。她坐在床上等待“林丁丁”三个字被吼叫,一直等到晚上。没错没错,郝淑雯醉得眼睛都小了,说执勤分队长跟女兵们说,刘峰被政委训哭了!执勤分队长是话剧队的老蔡吧?丁丁说,就是老蔡。后来团长说,刘峰你不招出污蔑的人,那你就上法庭承认,污蔑造谣的就是你刘峰!老蔡说,听到这儿,刘峰沉痛地点点头。团长问他点什么头,刘峰说,不是上军事法庭吗?老蔡形容团长气成了什么样:气得把一行军壶水泼到刘峰背后的墙上。刘峰只在此处开了口,说我刘峰勤勤恳恳工作,鞍前马后跟团首长转战大西南,就算忘掉污蔑首长的人是谁,也不该挨一壶水啊!那水在壶里沤多久了?前年冬天拉练回来忘了倒出去的。刘峰就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哭的。一米六九的山东大汉刘峰没别的毛病,就是忒爱干净。我们三个人笑着睡着了。

子午书屋(ziwushuwu.com)

上一页  下一页

第19章是小说《芳华》的最新章节,版权为原作者严歌苓所有,请到各大书店购买芳华,支持正版小说。

· 推荐:遮天  古董局中局  紫川  尉官正年轻  东宫  大泼猴  燕云台  蓬莱间  两世欢  九州缥缈录  锦衣之下  听雪楼  半生缘  太古神王  北大差生  陪你到世界之巅  灵域  当她恋爱时  橘生淮南·暗恋  悲伤逆流成河  三生三世枕上书  最好的我们  反恐特战队之天狼  长安道  丰乳肥臀  彼岸花  陈二狗的妖孽人生  初晨,是我故意忘记你  盗墓笔记  海上繁花  爵迹·临界天下  迷航昆仑墟  蜜汁炖鱿鱼  仙逆  左耳


芳华 趣知识 人生格言 金庸小说 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