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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一百零二章 雨中送陈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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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的雨水愈来愈大落在地上绽起水花落在身上打湿衣襟落在心上无比寒冷。皇宫前的广场全部被的烟雨笼罩着视野所见尽是一片湿淋淋的天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秋雨中的那方小木台望着台上的那两个人四周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不知是被怎样的情绪所感染所控制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只是这样望着目光透过重重雨雾凝聚在台上。

  成百上千的禁军内廷高手还有那些庆庙的苦修士就这样紧张肃然地被雨水淋着如同僵立的木头人一样。

  先前只不过刹那时间便已经有数人死在了小范大人的手里最关键的是雨这般凛冽的下着他们并不知道皇宫城头上那位九五至尊的眼眸里究竟闪耀着怎样颜色的情绪。

  言冰云已经从先前初见范闲身影时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低下了头开始准备应对接下来可能生的事情用极低的声音吩咐着身边最忠诚的下属这些声音被掩盖在雨水之中没有人听到然而几名穿着普通衣饰的监察院密探已经开始在人群里向着法场的方向挤了过来。

  皇宫城上城下官员百姓全部被先前范闲马蹄踏血而来雨中暴怒拔剑解衣覆于老人身体的一幕所惊呆了。而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却是此时皇宫下地位最高负责监刑的贺宗纬。

  当范闲一骑杀入人海之中时他就已经反应了过来用最快的度最不起眼的动静悄悄地离开了小木台的范围将自己的身影躲到了官员和护卫们的身后。隔着许多高手目光从那些湿了的肩膀笠帽中透过去看着小木台上范闲孤单而凄楚地抱着陈萍萍瘦弱的身体贺宗纬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复杂地情绪。他只是不想死罢了却必须让木台上的老少二人都死。

  不想死的人还有很多此时木台上地范闲浑身上下都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竟是让天地间的冷冽秋雨都压制不住所有的人都下意识里离开了木台。姚太监早已经退到了队伍之中他不想成为下一个被小公爷用来祭陈萍萍的草狗。

  木台四周散乱倒着几具尸血水被秋雨迅疾冲淡了颜色那名浑身颤抖拿着锋利小刀的刑部刽子手却反而成了木台阶下最近的一个人。他看着台上的小范大人现小范大人深深地低着头把陈老院长紧紧地抱着怀里。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天地间的其余任何声音响动满心骇异悄悄地向着木台下退去。

  只退了两步这名刽子手地咽喉处喀喇一声断了头颅重重地摔到了雨水之中。而无头的尸身也随之摔落台下出重重地一声。

  四周众人一惊注视着台上只有修为极高的那些人才能注意到先前那刹那范闲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一柄黑色的匕飞了出来然后落在了雨水中。

  范闲盘膝坐在木台之上坐在万众目光之中。却像是根本感知不到任何目光他只是抱着陈萍萍地身体将头埋的极低任由雨水从自己的头上身上洒落。背影微佝看上去极其萧索。

  怀中老人的身躯重量很轻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一团风这团风随时都有可能散了。微乱的丝下范闲那张苍白的面庞微微抽搐了一下。下意识里伸出手去。握住了陈萍萍那只冰冷苍老的手紧紧地握着。再也不肯松手。

  老人这一世不知经历了多少苦楚残疾半辈子体内气血早已衰竭今日被凌迟时每一刀下去除了痛楚之外并没有迸出太多的血水然而这么多刀地折磨依旧让血水止不住地汇在了一处打湿了范闲覆在他身上的黑色监察院官服有些粘有些热有些烫手。

  秋雨之中范闲轻轻地抱着他瘦弱的身躯生怕让他再痛了紧紧地握着他冰冷的手生怕让他就这么走了。

  “你若不肯回来谁能让你回来呢?你把我拖在东夷城做什么呢?”范闲嘶哑着声音低声说着枯干地双唇被雨水泡的白有些脱皮看上去十分可怜“我这些年为谁辛苦为谁忙不就是想着让你们这些老家伙能够离开京都过过好日子去我一直在努力……”

  “你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范闲的头更低了一些轻轻地靠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颊身体在雨水之中轻轻地摇了起来就像是在哄怀里的老人睡觉。

  手忽然紧了紧老人地手用力地握紧范闲地手然而他全部生命的力量此时却已经连一只手都握不紧了不知道是不舍得什么还是在畏惧什么便在这满天风雨里满地血水中他想握住什么。

  如一把刀缓缓地撕裂着自己地心范闲浑身寒冷恐惧地看着怀里的老人知道对方已经撑不住了下意识里握紧了那只手甚至握的他的手指都开始白开始隐隐做痛。

  陈萍萍浑浊散乱的眼光在雨水中缓缓挪动着看到了那座熟悉的皇宫看到了雨云密布的天看到了皇宫城头那个模糊的帝王身影却看不清晰那个人的面容然后他看到自己身边范闲的脸。老人浑浊却又清湛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笑意。

  老人知道自己要离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世间了眼眸渐渐黯淡有些听不清楚天地间的任何声音眼前的光线也渐渐幻成了一些奇形怪状的模样。

  在这一瞬间或许他这传奇的一生在他的眼前如幻灯片一般的快闪过小太监东海那个女人监察院黑骑又一个女人死人阴谋。复仇各式各样的画面在他的眼前闪动而过组成了一道令人不敢直视的白线。然而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临死前看见了什么最想看见什么——

  是诚王府里打架时溅起来的泥土?是太平别院冬日里盛开的一枝梅?是监察院方正阴森建筑后院里自在嬉游的浅池小鱼儿?是北方群山里地一抹宫衫?还是澹州城里那个寄托了自己后半生所有情感与希望的小男孩

  在风雨声中陈萍萍忽然又听到了一些声音是歌声是曼妙而熟悉的歌声是他在陈园里听了无数次地歌声。那些姬妾都是美丽的那些歌声都是美丽的老人这一生在黑暗里沉浮冷酷却有最温柔地收集美丽疼爱美丽的心愿。如果说悲剧是将人世间的美好毁灭给人看。那陈萍萍此生却只是在毁灭他所认为的丑陋与肮脏投身于丑陋与肮脏然后远远地看着一切美的事物。

  “若听到雨声谁的心情会快活?攀过了一山又一岭雨中夹着快乐的歌声。听到了歌声我地心情会快活……这是陈园里的女子们曾经很喜欢的一歌在风雨中又响在了陈萍萍的耳畔他困难地睁着双眼看着这天这地这些人听着这曼妙的声音毫无血色地双唇微微翕动似乎在跟着唱。却没有唱出声音来。

  陈萍萍忽然看着范闲问了一句话:“箱子……?”

  范闲极难看地笑了笑在老人的耳边说道:“是枪能隔着很远杀人的火器。”

  这大概是陈萍萍此生最后的疑问所以在最后的时刻他问了出来。听到了范闲的回答。老人的眼眸微微放光似乎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又有些解脱喉咙里嗬嗬作响。急促地喘息着。脸上浮现出一丝冷酷与傲然的神情说道:

  “这……玩意儿……我……也有。”

  范闲没有说什么只是箕坐于秋雨之中。轻轻地抱着他轻轻地摇头感觉到怀里这副苍老身躯越来越软手掌里紧紧握着地苍老手掌却是越来越凉直到最后的最后再也没有任何温度。

  陈萍萍死了就在秋雨里死在他最疼惜的小男孩儿的怀里他死之前知道了箱子地真相脸上依旧带着一抹阴寒傲然、不可一世的神情。

  范闲木然地抱着渐冷的身躯低下头贴着老人冰凉的脸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忽然觉得这满天的风雨都像是刀子一样在割裂着自己地身体令自己痛楚万分难以承担这股痛楚由他地心脏迸向着每一寸肌肤前行如同凌迟一般到最后终于爆炸了出来。

  秋雨中的小木台上骤然爆出了一声大哭哭地摧心断肠哭的撕肝痛肺哭的悲凉压秋雨不敢落哭的万人不忍卒听……

  重生以来二十载范闲从来不哭人纵有几次眼眶湿润时也被他强悍地压了下去。这世上没有人见过他哭更没有人见过他哭的如此彻底如此悲伤万千情绪尽在这一声大哭中渲泄了出来。

  泪水无法模糊他的脸却只是将他脸上残留的灰尘那些秋雨都无法洗净的灰尘全部冲洗掉了。

  如同秋雨无法止泪水也无法止就这样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悲意涌出了他的眼眶。

  法场小木台上的那一声悲鸣穿透了秋风秋雨传遍了皇宫上下每一处角落刺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不知道令多少人的心中顿生恸意心生寒意。

  然而这一声落在某些人的耳朵中却生起了浓烈的惧意除此之外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陈老院长终于死了。

  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因为这个事实而在暗自欢欣鼓舞或是松一大口气然而风雨中的官员们没有一个人在脸上流露出来任何情绪悲戚或许有在某些眸子里一闪而过而更多的是保持着肃然与微微紧张还心底那一抹淡淡的惘然之意。

  大庆王朝的顶梁柱之一就这样生生折断了那些被黑暗监察院压的数十载都有些缓不过气在朝堂争执中势若水火的文官们忽然觉得心里一片寒冷。监察院的老祖宗就这样死了?他们似乎一时间还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这位浑身上下布满了黑雾的恐怖人物似乎永远也不可能死。

  无数的人因为陈萍萍地死亡而想到了无数的画面关于庆国这几十年风雨中的画面。没有人敢否认陈萍萍此人为庆国江山所建立地功业这幅历史长卷中那些用来点晴的浓黑墨团。便是此人以及此人所打造的监察院无此墨团此幅长卷何来精神?

  当范闲的那声哭穿透风雨抵达高高在上的皇宫城头时没有人注意到那位一身龙袍皇气逼人的庆国皇帝陛下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他整个人的身体往前微微欠了一下大约只不过是两根手指头的距离。片刻后皇帝陛下强悍地重新挺直了腰身将自己无情地面容与雨中血腥味道十足法场的距离又保持到了最初的距离。

  也肯定没有人察觉到皇帝陛下那双藏在龙袍袖中的手缓缓地握紧了。

  在这一刻看着跟随了自己数十年老伙伴。老仆人死去那个看着自己从一个不起眼的世子成为全天下最光彩夺目地强者的老家伙就这样毅然决然地死了皇帝的心中做何想法?有何感触?是一种自最深处的空虚还是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

  皇宫城头下的言冰云深深地低下了头比身旁所有官员都压的更低。他的身体朝着法场地方向透过雨帘还能看到小范大人抱着老院长尸身漠然木然的模样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想到了不知是在多久以前在监察院那座方正建筑里老院长曾经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总有一天我是要死地范闲是会疯的……

  言冰云霍然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抹去了脸上的雨水继续暗中向着各方布着命令。那些隐在观刑人群里的密探随时可能出手将接下来有可能生的疯狂压缩在一个最小地范围内。当然言冰云更希望这一切都不会生。

  人死了凌迟之刑虽然没有完整地完成刽子手被范闲含怨削成了两半自然也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秋雨依然那般凄迷地降落着皇宫前地广场上却没有人离开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紧接着可能会生什么事情。

  那些围住法场的苦修士缓缓地向着小木台逼近他们头顶地笠帽遮住了自天而降的雨水也掩盖了他们脸上本来的表情。范闲似乎像是感应不到台下的危险只是有些无知无觉地木然箕坐于木台之上他依然抱着陈萍萍的尸身没有放下。

  泪水已经和雨水混在了一处渐渐地止了范闲忽然站起身来只是身形有些摇晃看来这数日数夜的千里奔驰已经让他消耗到了极点而今日这直刺本心的愤怒与悲伤更是让他的心神有些衰竭之兆。

  然而木台上雨中的那个身影晃了一晃却让木台四周的那些人们心头大惊下意识里往后退了半个身位。

  范闲漠然地抱着陈萍萍的身体往木台下走去看都没有看这些人一眼似乎这些人就是不存在一般。

  而这些人包围着木台在等待着皇宫上那位九五至尊的命令。

  皇帝陛下面色苍白地看着皇城下的这一幕场景幽深的眼眸里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从悬空庙事起始他对于范闲的欣赏便是建立在这个儿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的基础今天他虽然没有想到范闲居然能赶了回来可是看到这一幕他并不觉得奇怪。

  甚至我们的皇帝陛下也并不担心在他的心里他认为安之是被陈萍萍这条老黑狗所蒙蔽了的可怜孩子大概安之直到今日还不知道陈萍萍是多么地想杀死他想杀死朕所有的儿子想让朕断子绝孙……可是当他看着范闲萧索的身影皇帝难以抑止地有些伤感和愤怒伤感于范闲所表现出来的愤怒于陈萍萍这条老狗即便死了可依然轻而易举地夺走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的

  就像那个已经死了很多年的女人一样。

  皇帝沉默了许久一直被他强行抑止住的伤势也因为心神的激荡而渐渐裂开血水从他的胸腹渗到了外面的龙袍上格外惊心动魄。

  他一拂双袖冷漠着面容离开了皇宫城头。

  皇宫之下范闲抱着陈萍萍的身体离开了被雨水血水淋湿透的小木台向着广场西面的方向走去走的格外缓慢和沉重直至此时他都没有向皇宫城头上看一眼。

  陛下已经离开了这世间没有再敢拦在范闲的面前所有的人都下意识里让开了一条道路人群如海面被剑斩开一样波浪渐起分开一条可以看见礁石的道路。

  雨中范闲抱着陈萍萍离开。(谁是大英雄怎样才能称之为英雄?这是个每个人看法不一样的问题。在这个故事里所有能够忠于自己想法的人其实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只是看他们愿意为这个想法付出多少。能付出的多便足够震撼尤其是这个雄字其实只在雄奇而不牵涉别的。

  关于男人不是有**就能称之为男人精神上阳萎其实也是不行的。而陈萍萍虽然是个阉人但他其实是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简单的人一个有枪的……男人。

  他比大多数男人都要爷们一些。他最后说的那句话“那玩意儿我也有”……就是我构思这故事以来对陈萍萍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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