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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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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坎坷记愁 · 四

  二月初,风和日暖。

  我以靖江借来的银两,置备了行装,去邗江盐署拜访旧友胡肯堂。由贡局诸位管事的推荐,到了署内工作,负责文书之事,此时身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到了第二年,即壬戌年(1802)八月,接到芸的信,说:“我的病全好了,只是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总觉得不是长久之计。也想去邗江,顺便一览平山胜景。”

  于是,我在邗江先春门外租赁了临河的两间房屋。亲自到了锡山华氏家中,接芸一起过来。华夫人赠送了一个小奚奴,名叫阿双,帮着烧火做饭,并约定来年相邻而居。

  当时已是十月,平山一带天气凄冷,议定春日去游。芸到邗江后,我满心希望她能够好好散心调养,然后再想怎样骨肉重圆。孰料一月未满,贡局司事一职忽然被裁十五人,我是朋友的朋友,当然也因之失业。芸想方设法为我筹划,强颜微笑着安慰我,不曾有丝毫的怨言。

  到癸亥年(1803)仲春,芸血疾病发。我想再去靖江,请求助援。

  芸说:“求亲不如求友。”

  我说:“你说得有理。奈何友人虽然关切,然而现在都在家中处闲无职,自顾尚且无暇。”

  芸说:“还好天气已经变暖,途中可能没有遇雪的担忧。希望你速去速回,不要挂念于我。你如若再有身体不适,我的罪孽就更深重了。”

  那时薪水已经停发,我佯装雇驴,以使她安心,实际上是带了干饼徒步而往,一路边吃边走。向东南方向,两次渡过叉河,走了八九十里路,驻足四望,一无村落人烟。到夜里一更时分,只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寻得一处土地祠,高约五尺多,周围有短墙,种植着两株松树。因而向土地神叩首,祈祷说:“我苏州人沈某,投亲迷路至此。想借您的神祠住上一宿,乞望得到神灵的哀怜庇佑。”

  于是,把小石头香炉挪移到旁边,以身体试了一下,仅容得下半个身子。我反戴了风帽,遮掩住脸,半个身体坐在里面,膝盖以下露在外面。闭上眼睛静听野外,只是萧萧微风罢了。此时,我双脚疲惫,精神困倦,昏然睡去。

  等到醒来,东方天色已亮。短墙外忽然传来走路的声音,急忙出去观看,原来是当地农人赶集经过此处。询问靖江路途,回答说:“向南行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向东南,十里一个土墩,过八个土墩就是靖江。一路都是宽阔大道啊。”我于是反身回到土地祠,把香炉恢复原位,叩首拜谢了神灵,便继续前行。过了泰兴,就有顺路车辆可以搭载了。

  申时午后,抵达靖江。去盐署投了名片,过了很久,看门人说:“范爷因公出差,到常州去了。”看他说话的神色,似乎有所推托,我追问道:“什么时间回来呢?”回答:“不知道啊。”我说:“即便是一年,我也要等待他回来。”

  看门人明白了我的意思,私下问我:“你与范爷是嫡亲的郎舅吗?”

  我说:“假若不是嫡亲之人,就不等待他回来了。”

  看门人说:“你暂且等待吧。”

  过了三日,看门人告诉我范惠来已经回来。此行共计借得二十五两银子。

  雇了驴急行回返。芸正脸色惨白,咻咻哭泣着。见到我回来,急忙说:“你知道昨日中午阿双席卷财物逃跑一事吗?请人四处寻找,今日仍未寻到。丢失财物事小,主要他是他母亲临行之前再三托付给我。今日如若他逃回家中,途中有长江阻隔,已经令人担忧。倘若他父母藏匿起他,以此来诈骗我们,那如何是好?而且,我还有什么颜面见我结拜的姐姐啊!”

  我说:“请不要心急。你忧虑太深了。藏匿孩子诈骗我们,那要诈骗富有之人。我夫妇不过两肩担一口而已,他骗什么?何况带他来扬州半年,给他衣服饮食,从未有过丝毫责骂扑打,邻居们也都知道。事实是小奴丧尽良心,趁我们身处危难盗窃财物逃跑。华家姐姐赠送的小奴不是良善之人,她没有颜面见你才对,你怎么说自己没有颜面见她呢?现在应当到县衙呈报立案,以绝后患就可以了。”

  芸听了我的话,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然而,自此梦中常说梦话,经常呼喊“阿双逃跑了”,或者呼喊“憨园你为何负我”。病情逐日渐深了。

  我想请医生诊治,芸阻止我说:“我的病初因弟弟出走、母亲去世,悲伤太过所致。接着是因为感情,然后是忿恨激动;平时又太过多虑,满心希望努力做一个好媳妇,却不能如意,以至于头晕、发呆等诸多病症毕至。所谓‘病入膏肓,良医束手’,请不要再做无用的花费。回忆我跟你二十三年,承蒙你的错爱,百般体恤,不因我的执拗任性而抛弃我。得知己如你,有夫婿如此,我已经此生无憾。

  “回忆昔日,有布衣之暖,菜饭之饱,一室和睦;畅游园林泉石之盛,如沧浪亭、萧爽楼的时光,真是一如人间神仙啊。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们又是什么人?岂敢奢望神仙之身?强行索求,以致冒犯造物主的忌恨,随即便有情魔的干扰。总之是因为你太多情,而我今生薄命。”接着,又呜咽着说:“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日人生中途,与你分离,忽然永别,不能够终身服侍你,也不能亲眼目睹逢森我儿娶媳妇,心里着实觉得难以释怀。”说完,泪落如豆。

  我强忍悲心安慰她说:“你病了八年,虚弱难继的日子好多次了。今日为何忽然说这样伤心的断肠之语?”

  芸说:“连日梦见我父母放舟来接,闭上眼睛就觉得身体飘然上下,如行走于云雾之中,大概是魂魄离开而只剩下躯壳了吧?”

  我说:“这是神不守舍,服上一些补剂,静心调养,自然就能痊愈了。”

  芸又悲泣着说:“我如若还有一线生机,绝不会用这些话惊吓你。如今冥路已近,如若我再不说,就没有说的时日了。你之所以不得父母欢心,颠沛流离,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死之后,父母的欢心自然就能够挽回,你也自此免去牵挂。父母年龄已老,我死之后,你就速回家中。如若没有财力携带我的骸骨回家,不妨暂时放在扬州,待你将来再带我回乡。希望你另娶一德容兼备的女子,以侍奉双亲,抚养我的孩子,我死也瞑目了。”说到这里,芸痛肠欲裂,放声大哭。

  我说:“你如若果真人生中道弃我而去,我绝无再娶的心意。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芸握着我的手,极力想再说些什么,但只是断续重复着“来世”二字,忽然气喘起来,口不能言,双眼直视,任我千呼万唤,芸已经不能说话,痛心之泪,自她眼角涔涔流溢。继而喘息渐渐微弱,泪水枯干,一缕魂魄缥缈,竟然长逝而去!

  时间乃是嘉庆癸亥年(1803)三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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