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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机村史诗》

随风飘散 十一 · 1

  格拉背着那块肉,走三十多里路,来到了刷经寺镇上。

  不用打问,鼻子狗一样尖的他,凭气味找到了医院。这是他在流浪的那一年多里养成的本事。他不识字,认不得招牌。那些小城镇就在乡野的包围之中,但小城镇中的人却对来自乡野的人十分傲慢。所以,他一般也不去向这些人打听什么事情。医院,是镇子上最容易用鼻子闻出气味的地方之一。那里具象的气味是消毒药水的气味。抽象的气味是死亡的气味。除此之外,镇子上的饭馆和加油站都有着同样鲜明的具象与抽象的气味。

  格拉走进医院,却被告知,那个被鞭炮炸伤的孩子,只是昨天晚上来包扎好伤口,就走了。

  格拉往回走的时候,已经黄昏时分了。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便凭着一双好鼻子找到了饭馆。这家饭馆的格局和他去的那么多饭馆的格局一模一样。具象的气味是泔水的气味,抽象的气味是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那种慵倦而又厌世的气味。几张油乎乎的桌子,售票窗口,取菜窗口,一个凉菜与面点橱柜,油乎乎的推拉的玻璃窗上写着菜单与价格。一个拴着蓝布围裙的男人坐在玻璃后打盹。格拉敲敲窗户,对着那个惊醒过来的家伙微笑。那人推开了窗户,打了一个哈欠,格拉眼明手快,伸手抓出了一条卤牛舌,那人眼里露出了吃惊的神情,但他的哈欠还没有打完,嘴巴没有合上以前,他可伸不出手来,眼睁睁地看着格拉又从他眼下,抓出了两只包子。然后,那个野孩子才转身向门外跑去,快到门口的时候,还撞倒了一张椅子。等他咆哮出声,提着菜刀追到门外时,只看见夜色已降落在镇子空荡荡的街道上了。

  格拉跑到镇子外面,放慢脚步,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开始享用刚刚到手的东西。这个格拉和呆在机村不动的那个格拉是不同的两个家伙。走在路上,有着丰富流浪经验的那个格拉又回来了。或者说,在机村呆烦了的格拉又感到流浪生活中最为快意的那一面了。他脚步轻快地走在大路上。天上星星一颗颗跳出天幕,他听见脚步嚓嚓作响。这样的路一直延伸下去,真就要走到缀满宝石般星光的天堂里去了。要不是兔子被炸伤了,这块鹿肉还没有送出去;要不是今天,那个一向稀里糊涂的桑丹突然显得清醒明白,开始像一个母亲一样教育自己的儿子了,格拉肯定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要再回那个狭小贫困、让人心灵蒙尘的机村了。

  回机村时,整个村子都睡过去了。看着恩波家黑洞洞的窗户,格拉想,兔子弟弟,我明天拿着新鲜鹿肉来看你。猎鹿的这个男人,肯定就是我的父亲呢。

  回到家里,他又是很久不能入睡。这个年头岁尾,一切好像都预示着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就要发生了。那个隐身多年的男人送来了鹿肉,桑丹又露出了好像会清醒过来的苗头。他梦里,好像也老在思索这些事情。

  大年初二,格拉就是满怀着这样一些对于未来的美好期待,怀着对兔子弟弟的温暖感情出门的。

  但是,当他穿过机村广场,来到恩波家的院子里时,他却敲不开那厚重的木门了。他敲了一遍又一遍,但楼上的人却全像死去了一样,没有一点声音。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兔子弟弟的伤势恶化了,或者,他已经死了。好像是为了驱除这突然袭来的恐惧,他大声地叫了起来:“兔子,开门!兔子弟弟,开门!我来看你来了!”

  “恩波叔叔,请开门!我来看兔子弟弟!”

  但楼上没有一点声音。他又叫了勒尔金措阿姨,额席江奶奶,还学着兔子弟弟的口吻叫了江村贡布舅爷,但楼上依然不祥地沉默着。倒是村子里的人听着他先是着急,后来是有些悲戚的不断恳求的声音,围了好些人在这家人的栅栏外面。这些人越聚越多,沉默不语,像天葬台上等待分享尸体的鹰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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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多人围在一起,不是因为同情与怜悯,他们的日子太过贫乏,也太过低贱,并被训练得总是希望从别人的悲剧中寻求安慰。后来,那群孩子出现了: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后入伙的索波的弟弟长江。他们因为十几年前新划定的出身,因为他们翻了身的父兄在村里横行,是一群更生猛的特殊年代哺育的鹰鹫。格拉每呼喊一声,栅栏外的他们就跟着应和一句。

  开门!

  开门!开门!

  开门,开门,开门!

  开门,开门,开门,开开开开门!

  格拉绝望地感到,本以为在这个新年对他露出了一道缝隙的命运之门,其实就像眼前这道门一样,依然对他紧紧关闭,而且任凭他千呼万唤,也永不开启。他把头靠在恩波家的门上。这门被太阳和煦的光照晒着,那温暖的感觉,本是阳光赐予的,却像是从木头内部散发出来的。但这曾经对他敞开的门又对他紧紧闭上了。他已经没有力量再叫唤下去了。即便这扇门背后,就是命运之神本身,他也不能呼唤下去了。

  但他不能停下来,这么多人毫不同情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精疲力竭的那个时刻。这是他们心照不宣、不约而同的共同愿望。所以他不能停下来,他都想倒在地上死在这些人面前了,但他还是把头抵在门框上,差不多只是在自言自语了:“兔子弟弟,开门,我来看你了,我给你送鹿肉来了。”

  “恩波叔叔,我晓得,肯定是他们告诉你,是我用鞭炮炸伤了兔子弟弟,但我那时候上山背鹿肉去了。”

  “额席江奶奶,汽车来的时候,我在山上啊!”

  他就一直这么喃喃自语着,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和现在叫了长江的扎西多吉他们还在身后起哄:“大声一点,你说什么我们听不见!”

  “求恩波和尚原谅你吧,你炸伤了他的儿子。”

  “嘿!楼上的人,听见没有,炸伤你们乖儿子的人,他请罪来了!”

  格拉知道,他的心脏都要被仇恨炸开了,这时,他要是有那样有威力的东西,可以把这些人全部炸死,要是他有那种力量,就是需要把炸死的他们再炸死一遍,他也一点不会手软。但他没有威力无穷的武器。

  现在是一只羊面对着一群狼。

  还是桑丹把他从人群中救出来了。桑丹把他的脑袋紧紧搂在怀里,说:“来,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他不敢去看母亲的脸。

  面对母亲,他羞愧难当。面对这冷酷的人群,他一样羞愤难当,连头也不抬,任由桑丹搂着回家去了。他只是喃喃地说:“阿妈,你晓得我上山背鹿肉去了,我没有鞭炮,我没有炸伤兔子。”

  桑丹说:“闭嘴,闭嘴,你看这么多人,这么多人。”直到穿过了人群,桑丹才说:“我晓得,我晓得,我晓得你的意思。”然后,母亲大滴大滴的泪水就落下,砸在他头上了。格拉仰起脸,桑丹还在说着什么,她的嘴唇哆哆嗦嗦地飞快地嚅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了。她的嗓子像往常一样,一遇惊吓就喑哑了。

  格拉的心像被谁撕扯着一样疼痛:“阿妈,阿妈,你不要生气,不要害怕呀!”

  桑丹的嘴唇还在哆哆嗦嗦地嚅动,刚刚露出些清醒明白神情的眼神,又变得空洞而又迷茫了。

  回到家里了,桑丹还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好像不这样,他就会永远消失一样。

  起先,格拉还挣扎了一阵,因为他想回到现场,他要把那些可恶的人,那些把不实的罪名加在他头上的人,杀掉一个两个,以至更多。虽然他内心知道,面对那个众多的、强大的,还有政府站在后面的人群,自己其实没有这样的力量。

  他想,那么,就让我死掉算了。但母亲是那么紧张地攥着他,他的身子也就慢慢地软了下来。从昨天到今天,发生了这么一连串的事情,他已经太累太累了。他身子瘫软发麻,连动动手脚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瘫在母亲身上,睡过去了。

  刚睡过去,不舒服的梦就来了。他睡得很浅,是因为实在太累了才睡过去的。但他紧张的神经并没有休息。所以,他甚至觉得自己还是醒着的。他甚至在想,梦见的情景到底是梦,还是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看见经过这一连串事情后疲惫至极的格拉瘫在地上,但意识清醒的格拉站起来,轻轻一下就把那扇叩不开的厚重木门推开了。恩波面容严峻,站在楼梯口上。他的眼神悲戚,眼白通红。看到他,他充血的眼睛里燃起了怒火。他伸出手来,一下子就把格拉举在了半空中。他说:“你祸害了我的儿子。”

  格拉嘴里唔唔地发不出声来。

  恩波却把一双充血的眼贴上来:“你为什么要祸害我家兔子。”

  格拉依然发不出声音。

  恩波又说:“我们一家人对你这么好,结果,你还要祸害我的兔子。”

  格拉挣扎着醒来,但疲惫的身体又把他带向睡眠,带向令人压抑的梦境。在这梦境中,那个谎言包围着他。恩波一家人都摆出有恩于他,而他却有负于他们的恩情的样子,或者责问,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把哀怨的、无辜的、愤怒的神情不断抛送给他。不要问鞭炮是不是他扔的,就是这种责问与神情,格拉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犯了滔天大罪的人了。

  要让一个与生俱来便被视为贱民的人产生罪恶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结果,睡眠中的他也得不到休息。这样连续折腾两天,格拉也生病了。他的身子紧紧地蜷曲着,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当他意识清醒一点时,桑丹把肉汤喂到他嘴里,这反而使他把肚子里更多的东西吐了出来。

  他发烧了,额头烫得像块烙铁。

  当他再陷入那可怕的梦境时,却能发出声音了。他一直在高烧中呓语不止。一会儿哀哀低诉,一会儿亢奋地争辩,一会儿又在愤怒地咒骂。话题只有一个,人们放鞭炮时,他不在现场。就算他在,也不会去拿鞭炮来放,因为他认为汽车的到来也没有什么好庆祝的。再说,就算是他放了鞭炮,他唯一不会去炸的人,就是兔子弟弟。他不断翕动的嘴唇起泡了,泡溃烂后,又结成了痂,他再说话,把痂挣开,就渗出丝丝的乌血。

  起初,桑丹紧紧地抱着他。直到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便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偶尔,空洞的眼睛里聚起一点亮光,那也是他心里仍然在争辩。

  桑丹害怕他,远离开儿子,蜷曲着身子缩在另一个墙角上,揪心地听着儿子粗重的呼吸。

  又过了大半天,那粗重的气息也没有了,他的双眼也闭上了。

  安安静静的桑丹,仔细倾听,却没听到儿子的呼吸声再响起来。她只听到门外人们走动、玩笑、歌唱、嬉戏的声音。就在这些声音里,格拉静静地躺着,就像死去了一样。

  格拉依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言不语。甚至面孔上的污垢也无法掩住那灰色的苍白,一点一点渗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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