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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机村史诗》

达瑟与达戈 十九 · 1

  这个暗含着某种不安的清晨村庄是多么寂静啊!

  雪深厚的覆盖,使蒙尘世界变得清新洁净。阳光辉映在四野滋润的积雪上,使这新的一天,像是刚刚擦拭过的银器一样耀眼明亮。

  照例,厚厚的积雪把在山林里找不到食物的松鸡们压迫到山下来了。但这个早晨真是奇怪,没有一个孩子带着疯狂而快意的表情兴奋地尖叫着去捕杀那些脆弱美丽的生灵。松鸡们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欢快,四处寻食的时候,脖子伸得越来越长,胆怯小心的咕咕低鸣变成了欢快的鸣叫。

  如果机村一些人认为的深藏于达瑟那种悲悯眼神中的天神真的存在,那么,这时高居天上的他,应该看到,这种景象正是对天下众生浩荡汹涌的悲欢的一种荡涤。那他就应该让这样的时刻延长一点。

  也许有天神,但天神没有看见,也许天神看见了,却没有这样做。天神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有人说,因为我们没有信仰天神供奉天神了。如此说来,天神他老人家这就生气了。真正的天神应该是人干什么都不生气的呀!天下的草民,真是谁都得罪不起啊!

  天神不再眷顾,日子里美好时刻虽然时时出现,却总是那么短暂!

  就在这个平静安详的早上,这个因四野晶莹的积雪而显得洁净明亮的早上,机村人最最难忘的一天开始了。

  瘸子羊倌穿过村子,去村口的羊圈,脸上因为多睡了一会儿而显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但他刚刚从大家眼前消失,又大呼小叫地出现了。这时,格桑旺堆正拿了火枪,身上披挂了火药袋与铅弹袋从家里走出来。

  “羊!羊!”瘸子拉住了格桑旺堆。

  格桑旺堆就跟着他去了,一个力量巨大的家伙把羊圈的木板门拍得粉碎。这个家伙,还摔死了好几只羊。这些死羊毫无声息地四散在墙根下,墙上的石头上溅开了大片的血迹。墙根下一共有五只死羊。这个致羊于死命的东西,还从窗口上把墙扒开了,从扒开的墙头上看出去,雪地上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一直往村外去了。司藤小说

  格桑旺堆铁青着脸,分开聚拢的人群,走到达瑟跟着,摸摸他被熊打肿的脸:“我那老冤家是叫你给我报信啊!”

  格桑旺堆把他扯进羊圈,看到墙根下的死羊,达瑟的脸立即就白了:“孩子,你平常说的不是书上的话,你说的是天神要说的话,熊都不对付你,你不要害怕。”

  达瑟笑笑说:“我不害怕。”

  从熊掌下逃得余生的紧挤在羊圈深处的羊们这时才骚动起来,发出颤抖不已的咩咩叫声。

  “看来,我不用上山去寻找我的老伙计了。”

  达瑟说:“看来是用不着了。”

  两个人帮着瘸子羊倌把羊赶出了羊圈。吓坏了的羊群怎么也不肯上山,虽然头羊仍然走在上山的路上,但吓破了胆的羊们再也不听从引领了,它们很快就四散在田野里啃食冒出雪被的麦茬。白色的羊散落在洁净的雪野上,显得肮脏灰暗,有种特别的悲情。而村子里的积雪,在莫名躁动的人群的践踏下,已经化为了一片泥泞。格桑旺堆带枪爬到羊圈的高屋顶上,告诉跟在身后的达瑟说:“我就在这儿等它。也许它一会儿就会出现,也许要等到晚上,但它肯定晓得我在这里等它。”

  “这么居高临下,你还不一枪就把它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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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它的事情,没那么容易了结的。”

  说完这句话,格桑旺堆抬头看天,早上晴朗无云的天空中这时被风吹来了大片的云彩。阳光一变得稀薄,冷风就嗖嗖地吹起来了。

  格桑旺堆说:“要是你朋友想走,我这里一响枪,他就可以走掉了。”

  达瑟说:“我可以去把你的话告诉他吗?”

  格桑旺堆说:“我只是说假如,但他不会走开的。再说,从这里走开,他又能去哪里呢?”

  达瑟想了想,一个人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两人分手时候,达瑟走到楼梯口又走回来,说:“我还有一句话。”

  格桑旺堆笑了:“大家都说你这个人要么不说话,一说就说很多听了让人糊涂的话。”

  “我只收回一句话。”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要收回那句话了。你到处讲那句话时,我还在坐牢。不过,我看你还是不要收回,就算这句话眼前不能实现,也是我们大家共有的一个善愿吧。”

  “可是我知道我说错了。”

  “你没有错,请相信我,也许我活不过今天了,我真看不到这个世界变得美好了,但我还是要祝愿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那我又要收回那句已经收回的话了吗?”

  格桑旺堆大笑:“快去办我要你办的事情吧。”

  达瑟下了楼,人群中正在哄传,格桑旺堆的熊来收他老命来了。但等了好久,熊还是没有出现,阳光却越来越稀薄,风也越来越强劲。泥泞的地重新上冻,变得坚硬了。达瑟转了身往树屋的方向走。他想再去看看达戈,把格桑旺堆的话带给他。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打破了寂静。

  鸟群惊飞起来。枪声在雪后清新冷冽的空气中显得清脆而尖厉。

  所有人都往羊圈那边奔跑。达瑟知道枪声不是从他们去的方向打响的。他甩开一双长腿向着响枪的地方奔跑。跑到树屋下面的时候,他摔倒了。是趴在地上持着长枪短枪的干部与民兵中的某一个把他绊倒了。他刚站起身来,就清楚地看见了一切。他看见索波贴地趴在距离陷阱不远的雪地上。达瑟想,他肯定被达戈打死了。

  屋子里传出了达戈的喊声:“不要再往前了,再往前,掉到捕兽陷阱里你就没命了!”

  于是,脸贴地趴在地上的索波才敢抬头并支起了身子。

  看他一动,身后的人却喊起来:“往前冲!冲啊!”索波站起身来,刚迈开一条腿,屋子里又响了一枪,子弹钻进他脚下的地里,溅起了一些雪沫与碎土。索波摇晃一阵身子,险些没有倒下。

  “我已经警告过你们了!我不想杀跟我没有冤仇的人,你们不要逼我!”从达瑟树屋底下,好几支枪同时响了,对着传出达戈喊声的那个窗户,打得窗框上的碎木屑四处飞溅。

  这边枪声刚停,对面房子里立即就射来了一枪:一个家伙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枪落地上,看着自己手臂上很快就冒出大股的血来。这时,那个家伙才大叫一声,吓晕过去了。

  “哈哈!刚才我不朝人打,有人以为是我枪法不好吧!”

  接下来,两边就在无声的静默中僵持住了。

  这时,格桑旺堆那边的枪声才响了。在融雪正在上冻的清冷的下午,枪声传出一段后,反而显得更加清脆与尖厉。枪响了一声。静默了一会儿,枪声又响了起来。尾随着枪声,还传来了人们发出的一声欢呼。达瑟这个闲人,又拔脚往格桑旺堆那边跑。这时,堡垒般的屋子里响起了他朋友的声音。这个人死到临头了,还是那么镇定:“达瑟,我看见你了!你是来帮这些家伙抓我的吗?”

  达瑟跑回来,一直冲到屋子前面那个雪被下面的陷阱跟前,说:“那条狗真是一条那么了不起的狗吗?”

  “是!”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了它?”

  “我也想拿这个问你呢?”

  “好吧,我来,是格桑旺堆说,看在你也是一个好猎手的分上,让我给你捎一句话。”

  “他说什么?”

  达瑟环顾四周,看到四周的林子里都伸出冰冷的枪口,看来,他们早把这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自己今天早上误闯了陷阱还不知道。他哭了:“告诉你有什么用呢?没有什么用处了。你出不去了。”

  他哭了几声,仔细倾听,屋子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而在村子的那一边,又一声清脆的枪声撕裂了清冽的空气,传到了他的耳边。传到他耳边的,照例还有众人的欢呼。

  他朝静悄悄的屋子喊了一嗓子:“格桑旺堆的熊来找他了!”

  身后响起了拉动枪栓的冷冰冰的声音:“想站在那里挡枪子吗?滚开!”他感到背上有好几只蚂蚁在爬动,这感觉让他止住了泪水,他转过身来,那几只蚂蚁又爬到他胸口上来了。他笑了。背对着那房子喊道:“你等着,等那边有了结果,我会来告诉你的。”

  喊这一嗓子时,他已走出了包围圈,于是,他向着羊圈那边奔跑起来。平常,他走路总是慢吞吞的,奔跑起来的样子显得特别吃力难看。当他攀上羊圈的屋顶时,格桑旺堆正在念念有词地往枪管里灌装火药。

  “听枪声,我想是他们试着冲了一下?”

  “你的熊呢?让我看看!”

  “我的话你带到了吗?”

  “他们有那么多人,他跑不掉的。但他会坚持住,等我把你这里的结果告诉他。你的熊呢?”

  “我看不见它,这个阴险的家伙,它正躲在什么地方看热闹呢。不过,我的老朋友既然不好好睡在洞里,这么早出来,一定又冷又饿吧。”

  “那你在对谁开枪!”

  好像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人们一起发出了惊呼。这时,他才发现,这窄窄的楼顶上也挤上来了十多个人。

  格桑旺堆端着枪冲到墙边,枪口随着眼光转动。达瑟知道,要发现猎物,最好的办法就是眼睛随着猎人的枪口移动。枪口横着扫过去,他看到那些瑟缩在冷风与恐惧中的毛色脏污的绵羊。枪口定了定,往上抬了一点,再横着往回扫。这时,出现在眼界中的是地边歪斜的树篱与栅栏,羊顺着栅栏散开,啃食栅栏脚下比别处旺盛的枯草。枪口对着一丛枝条光秃的柳树定住了。咔嗒一声,猎手扳起了枪机。这时,仿佛闪电一般,一个动物从柳树后面飞射而出。这生灵的动作真是优美而敏捷,它紧团着身子从柳树后面飞快地跃出,然后,在空中修长地舒展开了。腰身、四肢、笔直的尾巴都是那么刚劲而修长。当它停止在空中的飞行,后肢刚刚着地,张开的大口,准确地咬在了一只羊的颈上。

  豹子!多么漂亮而威风的生灵啊!

  枪响了,但子弹只在它刚刚跃过的地方溅起了一片雪沫与冻土。

  豹子一甩脑袋,叼在嘴里的羊就抛飞起来到了它背上。又是一眨眼间的事,豹子背负着那只羊潜入一片灌木丛中。人声再起,一半是为豹子敏捷漂亮的动作欢呼,一半是为格桑旺堆的失手感到惋惜。

  豹子收紧了舒展开的身子,潜入灌丛,从人们眼界里消失了。

  这只豹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同样干净利落的动作,杀死三只羊了。它是动物里的高级杀手。它不吃肉,因为这样身手的豹子不可能饿着肚子,跑到枪口下犯险不止是为了一口果腹的肉。它只是冷了,要痛饮一翻热血使身子变暖。

  有人喊:“格桑旺堆老了,不行了,还是叫达戈来干吧!”

  格桑旺堆正忙着往枪里装填弹药,他的手脚还是那么利索,但他自己叹了一口气,他叹气的时候,刚才装填弹药时那自信而镇定的神情消失了。他的脸上现出了疲惫的神情,这神情使他顿显无力和苍老。

  “豹子那么漂亮,你是不想杀死它吧?”

  “谁说一个知道安慰人的达瑟是一根筋,你说得对,要是我身心都年轻的时候,真还舍不得打死它。”他扫了一眼下面雪野中那些在冷风与恐惧中颤抖不已的羊,“而现在我真想一枪就把它毙了,可我怎么也快不过它。”

  达瑟的眼神又开始变化了。

  格桑旺堆说:“求你不要看我,是的,我们都很可怜,天神看我们,就像我们从这里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可怜的羊一样。是的,我,你的朋友达戈,还有美嗓子色嫫,甚至所有机村你喜欢和不喜欢的人,要是用你眼中那样特别的眼神去看的话,就都是那群可怜的羊。所以,你用那样的眼光去看羊吧,不要看人,你再看,我们这些人就更可怜了!”

  但是,那豹子也太张狂了。在人们一片惊呼声中,它又威风凛凛地现身了。也许肚子里喝下的那么多热血冲上了头顶,也许是它太骄傲了,它的动作依然那么威风,但明显有些迟缓了。

  它又一次凌空飞跃,并在空中伸展开身子,再一次在落地的同时,把锋利的牙齿刺进了羊的颈项。也许,是热血喷涌进嘴中的情形太让噬血的它沉迷了,它再次跃起的时候,稍稍迟缓了一点。楼顶上的枪响了。虽然旷野中的空气还是那么冷冽,但枪声却显得有些沉闷,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只有放空了的枪,声音才会那么清脆响亮,而击中了活物的枪声总是沉闷甚至是喑哑的。

  枪弹的力量加上豹子本身的力量,使它在空中停留了更长的时间。但落地的时候,动作中那轻盈感消失了。它沉重的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人群中竟全然是一片惋惜之声。

  人群奔向了那只中弹的豹子,但人们只是拉开了一个大圈,没有人敢走近那只漂亮而威猛的豹子。即便是一股轻风吹来,豹子身上的皮毛漾动一下,人群都要发出一声惊呼,惊惊乍乍地退出去好远。直到格桑旺堆穿过人群,提着枪走到豹子跟着,人们才跟了上去。精干的小伙子们都被索波带去包围达戈的房子了。那些半大的小子们兴奋地把死去的豹子举起来,带动着激动的人群,向着村子里去了。

  格桑旺堆累了,把身子倚靠在栅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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