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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巡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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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东林28岁柜台警卫

  我过往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很少发生特殊事件,所以我总是看电影、读小说、打在线游戏,像一般寻求虚拟体验的人们那样,屏幕里的影像逐渐替代了真实世界,因为自己的世界也不会发生什么值得记录的事。如果经验是形塑自己的重要部分,那么我这个人,大多数是由信息形成的。我没谈过恋爱,没有值得称许的工作,二十八岁还住在父母家的顶楼加盖,除了几个同事,我身边算得上朋友的人一个也没有。

  我喜欢推理小说,有关犯罪、侦探的影集。电视电影里头有谋杀案、命案,或各种悬疑事件我就会入迷。我最喜欢的是美国一出影集,叫做《CSI犯罪现场调查》,拉斯维加斯的部分,鉴识组的组长大胡子葛瑞森,以及组员莎拉、华瑞克、尼克等全部的组员。我曾上网买过盗版DVD,一到七季全收齐了,反复看了很多次。后来华瑞克死了,葛瑞森也不知去哪神隐,第八季之后我就不再追这出戏,迷上另一部影集《犯罪心理》。网络免费看片网站追追追,追到第七季。这部影集专讲连续杀人狂,这些心理犯罪专家可比鉴识组的人好过多啦,个个俊男美女,搭着私人飞机,从这州飞到那州,没事会在飞机上大谈人生哲理,其中有个网络黑客小胖妞,按几下键盘就可以帮你搞到所有数据,还有个长相好比GQ杂志那种瘦干高的金发小帅哥,是个智商超高的天才,他的脑子比谷歌还厉害,只要一见到什么数据,马上在脑中过滤一次,该记的记,该分析的分析,该核对的核对,有他还需要电脑干吗?不过可以想象他加上小胖妞的电脑,有多厉害。好看是好看,但是这组人真真把我对犯罪题材的胃口都弄坏了。一季十集好了,七十集,超过七十个以上的“连续杀人狂”,一个比一个凶残、怪诞、变态,杀人手法越来越华丽、繁复,而且都可以找到相对应的心理背景。不知为何,起初我看得很嗨,四季之后我就完全麻痹了,后面三季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犯罪迷的我,果然真的遇到了一桩命案,但,我一点都不感到兴奋,反而非常难过。今天是命案发生第三天,我被警察找去问话二次了,反反复复核对又核对,弄得好像我有嫌疑似的,为什么呢?因为我就是第一个目击者啊,我这辈子看过的凶杀案电影电视小说漫画可能比一般人多上十倍,可是真正的命案现场我只看过这一个啊。

  我不是什么犯罪达人啦,我只有高中毕业。我喜欢读书,但不喜欢上学,没读大学没啥遗憾,但如果可以重来,我会选择认真去考大学,没必要闹叛逆,因为我真的想要去读犯罪心理学科,或者考警校,从小警察干起,看有没有机会当刑警,谁叫我的兴趣发现得太晚。不过这些都是扯屁,我快三十了,想当刑警,重新投胎比较快。

  我想说的是,等到我自己走进真正的犯罪现场,发现完全不像影集里那么鲜艳、定格、充满仪式性或者就像个剧场,至少我看到的现场不是如此。虽然尸体经过布置,也呈现出诡异的氛围,然而,整个空间是那么生活化,使得那经过布置的命案画面也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日常性。当然,没有哪个谋杀会变成日常,我说的是,凶手好像演练过无数次了,或者说,他对钟美宝的屋内摆设相当了解,以至于可以完全不破坏屋内的气氛,只是把人像洋娃娃那样摆设着—当然是先杀死再摆设,我说不清楚啦,但那个气氛在我脑中盘旋好久。应该这么说吧,那就像是一个人的梦境的再现一样!对。就是这种感觉。

  那天是我当班,跟谢保罗同一个时间值勤是最快乐的事,因为他年纪轻,见识广,人又温厚,而且跟我一样对“人”很感兴趣。我们俩都对住户很熟悉,无论名字、长相、职业等。我是因为记性很好,保罗不知是为何缘故,他有种说不上来的书卷气,尽管无论穿着或打扮都像个工人,好像是刻意把自己弄得粗粝,不想引人注目。长相来说他算是帅哥,至少也是型男,一百七十八公分,七十五公斤,穿上这身寒酸的制服,还是显得挺拔,皮肤总是晒得黑黑的,他说以前在建筑工地晒的。有些女住户特别喜欢跟他攀谈,他不知是害羞,又或者只是安静,人家说什么,他都认真听着,脸颊隐隐发红,有些太太啊就喜欢看他这个样子,抓着他就讲个没完。

  我就没这困扰,瘦皮猴一个,名副其实尖嘴猴腮,高度近视,一嘴暴牙。我妈一直想叫我存钱去把牙齿整一整,不然娶不到老婆,但我就是存不了钱,买太多漫画影集小说,女人谁也不多看我一眼。当保安以前我在网咖工作,更之前我就是个宅男,现在当然也是啦。

  这栋大楼里的保安,我是最年轻也最资浅的,老鸟总是欺负我,一点小事没做好,就大声斥责,跟他们当班,简直就像以前的人当兵被操,果然,有几个同事不是干保镖,就是军人出身的。

  不过我做的是闲差,专门替补其他人休假的。一个月做个二十天左右,领日薪一千元,加班另计,有时会连上十八到二十四小时,我年轻啊,不怕熬夜。跟其他人都不同,所以有时连上六天大夜班,有时连休三天假期,都是常态。工作少自然钱领得少,我老妈只要我出门工作就谢天谢地,有了钱我当然都拿去扩充装备。自从父亲把我的房间从四楼移到顶楼,热虽热,却宽敞自由多了。我在屋里架了个沙包,要是恨哪个同事,就搥沙包出气。没人相信我,我以前真打过拳击,虽然是中学的事了,但现在身手还是很利落,不过比起那几个海陆出身的老鸟,也不算什么。

  那天中午十一点半,咖啡店的小孟跑来柜台,要我们按二十八楼之七住户钟美宝的对讲机找人,说钟美宝没去上班,电话也没接。我按照一般访客的流程按了对讲机,响了十几声,没人接听。“一定出事了。”那个叫小孟的工读生急得哇哇叫,“美宝从来不会不开店也不交代一声的,可能病倒了没办法开门,拜托帮忙叫锁匠!”她一直拜托,我们也不能不处理。我打电话叫了大楼熟识的锁匠,就在对街,两分钟就到了。但请锁匠开门得知会警察才行,小孟说:“那就快叫警察!”于是我又呼叫警察。五分钟后,警察与锁匠都到了,大厅里弥漫焦躁的气氛,我同事谢保罗一脸惨白,像是要晕倒的样子,他立刻想冲上楼,但主管说既然一开始是我接洽的,还是我带警察上去的好,所以我带着警察跟锁匠上楼。

  那个房间距离电梯很近,是电梯口出来左手边转角,角边四间的最外面这间。锁匠把门锁打开,你说如果里面有人,这么大的响动还不出来吗?锁匠一边开锁,一边嘴里犯嘀咕,警察还在打风凉话。一开门我们都被里面的怪味道冲到了,说不上什么气味,令人发毛。

  钟美宝住的是权状十四点五坪的小套房,大楼里很常见的规格。一进门左手边就是干湿分离的浴室,走道充作玄关,小而窄,住户大多会用来放置鞋柜,而钟美宝的鞋柜是隐藏在装潢里。约一米半的玄关走完,进入里屋,靠浴室的墙面整片都做成流理台,上方与下方的橱柜都是白色,柜面则是黑色,无论是卫浴设备或流理台,材质蛮好的,看起来大方,有点饭店的气氛,这当初都是建设公司的基本配备,有些住户买来会加以改装,隔成一房一厅,有些会做组合衣柜,讲究点的还铺上木地板,做大型收纳柜,甚至隔出穿衣间的也有。这个套房就是属于经过全户装潢,地板、系统家具、天花板等所有木作都做齐了的类型,连隐藏式拉门都做好,摆设得很雅致。流理台清洁得特别干净,杯盘都整齐摆放,有简易的电磁炉、热水瓶、大同电饭锅、冰箱,冰箱上头还有小型微波炉。用拉门与书架区隔成客厅与卧房两块空间,充作客厅的这边,有一个迷你吧台用来与厨房区隔,摆有两人座皮沙发,一个木头箱子当做茶几,靠走道的墙边摆了张圆木桌,两张白色座椅,桌上还摆有鲜花。客厅这边有一种浪漫的气氛,像刚约会完,或者正等待着约会,把屋子收拾整齐,无论事先或事后,都是边微笑着,边把水注入玻璃花器,把鲜艳的玫瑰花逐一插入水中。但表面上的浪漫,玫瑰的香味,与屋子里某种臭味交织,使得一切变得非常古怪。我注意到靠近墙边整齐堆放了大约十个纸箱,感觉正在准备搬家,或将要做什么大幅度的装修需要先部分打包,但屋里还是很整洁。

  从客厅走到卧房区只要短短一分钟不到,真的就是跨开步子走过去就到了,我却好像抗拒着,以至于将视线流连在屋里的陈设,当然,也是因为我太想把这一切都记住了,“魔鬼藏在细节里”,我真的很想像那些鉴识科人员那样,戴上手套,拿出小镊子,检查掉落的毛发、指纹,或任何、任何关于命案的事。

  我只是用眼睛去收集。

  是的,一进屋我就知道有人死了,或者该说,当我打电话给锁匠,会同管区一起上楼,在电梯里,我就觉得很怪了。那是一种近乎直觉的感受,等到打开房门进入屋内,我们都知道已经踏入一个“死亡现场”。那个管区一开始还有些手忙脚乱,看到钟美宝的尸体时,赶忙打无线电通报。

  所有我们想象中鉴识科警探会做的事,警察都没做,至少我在场的时候没看到,连我都比他们小心不要破坏现场微物证据,可是警察笑说我“电影看太多”。鉴识科的人可能晚点才会到吧。我很担心,我们双和市警局到底有没有所谓的鉴识科这部分,当然我真的是美国影集看太多。

  我与管区警察走到卧室区,就看见钟美宝。好可怕,那不是钟美宝,唉,该怎么说,那是钟美宝的尸体,很明显,已经死了,却像个假娃娃似的,穿着完整,头发垂放,头微歪,一身白色洋装,靠坐在床边,两手摊开。现在回想起来我全身都在抖,你看,就是这么诡异,她的脸色红润,扑过粉,眼睛紧闭,睫毛好长。死人怎么可以这么漂亮?诡异,漂亮得诡异,完全不像我见过的钟美宝,倒像是杂志里的日本女孩。

  但你一看就知道她死了,奇怪,可能脸部表情僵硬吧,不像在睡觉,而且脖子上青紫的勒痕好明显,使得头部有些肿胀。我不知道死人该长什么样子,反正那是死人没错。

  后来场面就开始混乱了,警察开始用对讲机呼叫,一个警察带着我直奔电梯下楼,很快地其他警察都来会合。小孟一直大哭大叫,谢保罗也冲上楼了。因为我算目击证人吧,后来连我也被带到警局去。

  命案发生前晚到当天下午是我值夜班,一次十八个小时的班,是特殊状况,因为有人请病假,所以我可以说是目睹了全部的过程。但我什么也没看见,这种大楼就是这样,是如此庞大,使你身在其中也感觉不到自己真的存在。

  事后回想,钟美宝被杀的那晚到隔天发现尸体,特别安静而漫长。晚上保罗先去巡逻,我突然发现三号电梯的监视画面怪怪的,起初是有些噪声,接着就突然断讯了。我呼叫保罗,请他到电梯时察看一下,他说监视器镜头整个掉下来,好像被谁拔掉的,但那么高,也不太可能。我立刻通知维修单位,但这时间没办法派人来修,保罗下楼后,换我去察看,我拿了梯子把镜头装回去,画面又恢复正常了,那时我们都没想到有什么问题,因为电梯监视系统只是庞大的监视画面其中一个,入口守好,不会出差错,但我心里觉得毛毛的,就跟保罗说,我再去巡一趟。中庭,电梯口,走廊,公共设施,每一处我都仔细察看,那晚访客特别少,进出都是住户,夜间生活的住户都是熟面孔,一整晚,就像回巢的鸟,随着夜色越黑,脸色越惨白,妆糊了的、酒醉的让人搀进来的、可能刚下班的上班族,一批接替一批。直到连上大夜班的几个人都回来了,早上六点整开始要准备七点交班,另一个上早班的同事来了,会有些手续上的混乱。我跟保罗刚完成巡逻,这时间是我很喜欢的时刻,守夜的工作结束,随着黑夜告退而工作的紧绷感也逐渐消失,快下班了啊,彻夜不眠的疲惫会随着天光亮起而有一段时间的清明,那时刻很舒服,心里计划着等会儿收工要去喝一碗热热的豆浆,配上蛋饼跟油条。这时早起的人还没出门,晚归的人都回到家了,天开始要亮起来,什么都是蒙蒙的,大厅的灯光与门外的从黑转灰色的世界相应起来,有一种梦的感觉。那天早上很平静,我跟保罗当班,两人聊了很多,中午靠近午餐时间,保罗突然说:“美宝今天没上班。”我也不觉有怪。“可能今天轮休吧。”我说。“她今天没假。”他说,说得斩钉截铁,我有想到同事跟我提过的,保罗在跟美宝约会,我心里也有底但不想多嘴。他又跑出去看了一次,然后就心神不宁的,但我也没看到他在打电话或什么,只是有时会失神,然后就是小孟跑进来了,那时我看见保罗的脸色惨白,好可怕。

  后来发生的事警方都知道了。我们报案,附近的分局派人过来,我带着他们上楼,警察似乎对于我对钟美宝的日常生活熟悉感到惊讶与狐疑,我真的也顾不了这么多,没有人说记得住户的访客跟工作是犯罪吧,而且这种时候真的很有用。

  警方后来问我钟美宝当天的访客有谁,我说,颜俊跟李有文。李有文是晚上七点过来的,颜俊也是差不多时间,但颜俊九点就离开了,登记簿上都有注明。李有文在十点离开。

  我认得颜俊,这名字很好记。他不是住户,但我知道他来这里找谁。今年一月开始,他每个月都会到大楼至少几次,是二十八楼之七钟美宝小姐的访客。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美宝的男朋友或兄弟,因为他年纪看起来比较小,像刚退伍吧,就是一种感觉啦,举止还有那种在军队里一板一眼的气氛。但他的外形不像军人,像那种所谓艺术家。头发很长,长相很英俊。

  他有那么点怪怪的,看人不会直视你的眼睛,总是先把证件跟写有住户姓名的卡片准备好,“麻烦你。”他这么说,但脸上一点也没有表情。后来我读了《龙文身的女孩》,我猜想颜俊应该就是亚斯伯格症吧,或某种自闭症。

  起初都是押证件交换磁卡才能上楼,这方面我们管得很严。后来他有自己的磁卡了,但来的时候还是会跟我们打招呼,可能用磁卡上下楼感觉不自在吧。

  另一个访客李有文是也是有磁卡的,我会知道他的名字是钟美宝小姐介绍的。“这是我男朋友李有文,可以叫他大黑。”她说,“以后你们常会见到他。”那次大黑送了我们有名的网购芋泥蛋糕,一口气买了四盒啊,真是慷慨。我记得他的名字跟样貌,他通常都星期六来,偶尔也会星期五晚上过来。他都自己刷卡上楼,固定访客很多是这样,“拿到磁卡了”,有那么一点关系匪浅的宣示。

  这两个男人一起出现,在我看到的情况还是头一回,不过有时我没上班,或许他们早认识也不一定,但我说了,那天保罗一直很奇怪,整个晚上心神不宁,如果他跟美宝正在交往,那这个画面也实在太让人难过了。

  但这都是我的猜想。

  大楼里我是第一个被找去讯问的人,同事都说我很倒霉,但我自己并不觉得冤,我认得他们,感觉有责任要帮忙。不过如果把我列入嫌犯,就有点太过分了,毕竟我整个晚上都在当班啊!但我听说有刑警怀疑过我,因为屋子里有我的指纹。我要重申,因为三个月前做过消防安全检测,那层楼每一户屋子里可能都有我的指纹。你说凌晨三点的时候我去巡逻吗?对,我是曾经经过钟小姐屋前,但我发誓我没进去过。重点是,大门深锁,我要怎样进去呢?这可以调监视录像画面出来看,但是要看是谁从她屋里出来,没这么简单,监视录像可不是来监视住户的,所以没办法录到钟小姐的房门口,只能监看那层楼的电梯口,这也不是我规定的。

  大家都纳闷我为何认得这么多住户,所以我得说明一下我自己,大楼里的住户我几乎都认得,只要是我当班时间从我眼前经过的访客也都记得住长相。没盖你,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喜欢看人,我善记脸孔,过目不忘。

  有这种天才怎么在这里当管理员?嘿嘿,你倒是说说看,有这种天才还能做什么?小时候没人发现我这种能力,我自己也不知道,从小我的注意力没办法集中,也就是说,整天是坐立不安,所以书读得很差。高中很勉强才读完就去当兵了,当兵的时候在外岛,每天站在海风里看哨,起初真的快疯了,想逃兵,有天夜里我稍微抬头,无云的天空,星星大得吓人,我看傻了,脑中突然浮现小时候玩的星座纸盘,感觉就像有人帮我画线连接,因为没多久我就认出了所有的星座。那天之后,我整个人就开窍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来记性这么好啊,尤其是对图像,只要把事物转换成图像,我就都可以记住,但是擅长图像思考也没办法当饭吃,因为我虽擅长记忆,却没有适当的工具可以表达出来。我当过一阵子房屋销售,我拥有很多杂乱的知识,同事有什么问题都来问我,但我可能缺乏对于销售的热情吧,而且个性太过古板,我想客人大概不爱听真话,你什么信息都报给他,人家反而不买了。我换了很多工作,刚进公司都会被老板同事称赞好厉害,不出三个月,就会变成好可怕。后来我学着不把我记得的事物说出来,因为一般人以为你能记住所有符号与图像、你能记得路人的脸,就好像可以看穿他们的秘密。这个能力一点都不受欢迎。

  工作不顺,后来在家里待了很久,去亲戚家开的网咖上班,还蛮喜欢的,但后来那家店失火了,说来我也真是个灾星。

  直到进了保安管理公司,才觉得如鱼得水。做这种工作谁会觉得我聪明啊,且我也学会了打躬作揖,行事低调,装傻装笨,反正出钱出力,能抢先帮忙的我一定帮。

  我觉得当管理员很适合我,安安静静的,工作很单纯,可以专心观察很多事,有很多时间可以想象。你或许奇怪从一个管理员口中听到“想象”这两个字,人家说出租车司机卧虎藏龙,我觉得保安业也是啊。像我的同事老吴,他以前开过照相连锁店,还是专业摄影师。比如我们刘组长,他是特种部队除役的,以前当过名人的保镖。我最喜欢的同事谢保罗,以前是银行主管呢。

  在这种大小区工作我最喜欢,人多到就像那晚的灿烂星空,你可以自行组合成各种星座排列,你能去推想背后无尽的故事,有无限种可能的组合,根本不会无聊。别人在看监视器或听收音机或无聊闲扯,打瞌睡偷懒,我才不,我就在那仔细看邮件收发簿啊,几号几楼住着谁,哪天收了什么包裹、挂号信,看访客记录,然后在脑子里核对我记得的住户长相,姓名、衣着、家庭状况、喜好、职业、关系表,真是好玩,比看电视有意思多了,尤其是这种超级大楼,没进来以前我觉得好神秘,进来之后我觉得更神秘了。

  至于钟美宝小姐,我当然对她很有印象,她时常送蛋糕给我们吃。我两年前到这边上班,阿布咖啡已经开张一阵子了,就是说,我到这边以前,钟小姐已经在阿布上班,也住在我们大楼了。

  她的访客算多吗?不知该如何比较,至少一周两三次吧。我当班的时间常遇到,除了颜俊跟李有文,还有一个斯文中年男子去年常来,总是穿着西装,美宝小姐会下楼来接他,所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有次美宝只是打对讲机下楼来交代,说“有个姓邱的先生是我的访客,麻烦待会儿请让他上楼”,虽然没有经过确认,但我想那个男子就姓邱吧。头发很短,身材结实,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五十岁左右,身材保养得非常好,有书卷气,总是穿着灰色或黑色剪裁合身的西装,提一个公文包,拿一束花,每次都是大束的花,包装精美,应该就是在旁边花艺店买的吧。有时百合,有时玫瑰,或者好几种混杂,那种花束一把要上千元吧,真是有钱啊!但钟小姐这么漂亮,如果是我我也会送花啊,送最漂亮的花,给最美的女人。帮他开闸门的时候会跟我们说谢谢,声音温和,咬字清晰。

  但今年都没来了。

  为什么记得那么多?

  我说过我记性很好啊!

  声音不算影像?但我是以把声音转换成视觉的方式记忆的,这到底怎么操作我无法形容,那已经是习惯了,比如说,灰色西装,声音低沉(就把这四个字当做一组画面存起来)。因为很喜欢记忆人事物,我时常都会清理自己的记忆,就像一般人整理档案那样,所以可以记得非常清楚,人物的关系,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分门别类储存好了。

  我没办法当刑警啦!写推理小说?你或许不相信,拥有这些能力却不想兑换成什么,就是我的生活方式啊!

  回到访客问题,除了几个男子,当然也有过一些人,我得仔细想一下,其实翻看访客登记簿也很有效。这些年的访客记录簿都存在我们组长那儿,当然不是每个访客都有押证件登记,如果是住户亲自下来带,就不用登记了。一般规定不能用打电话取代登记证件,但像钟美宝这种特殊状况,有时我们会通融,而且那个先生我见过,有时也会直接就让他们上楼。我想,不想曝光身份的访客,会先拿到磁卡吧,有了磁卡,即使是生面孔也不能拦下来,因为这栋大楼每天都有人搬进来啊,也有小的办公室、工作室之类的,生人很多,我想,这就是大楼安全的漏洞了。

  不过大厅的监视器有四部,从出电梯口直到走出大门,每个角度都可以拍到,所以我们这些管理员也别想摸鱼。不过楼梯间没有监视器,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总之,大家想混或者抽烟,就到那里去。资深的管理员权力很大,在这栋大楼啊,会收到很多礼物,吃的喝的用的,有些名人住户,过年还会送礼包红包呢,不过等分到我这边,都是剩渣渣了。

  *

  命案隔天,柜台也是我与保罗站夜班,我真是睡没几小时就来上班了,两天的骚动,大家都很不安心。下了班,我们俩到附近的豆浆店吃早点,保罗看来深受打击,我最近看到他跟美宝小姐的互动,确实亲密多了,但可能也是如此,特别避嫌,但我记得他以前喜欢的是搭轮椅的柳盈盈小姐,我常帮他打听各种消息。柳小姐的阿姨在照顾她,我去中庭巡逻常遇见潘阿姨在练八段锦,跟她聊过一些。她说盈盈小姐是罕见疾病,慢慢就会四肢瘫痪,后来她们搬走了,阿姨回来整理东西时说盈盈小姐死了,那之后,保罗变得话更少了。

  但喜欢盈盈跟美宝根本是不冲突的事,因为她们俩都不会看上我们这种人,虽然保罗是帅哥,但毕竟我们也只是保安,这栋大楼里有多少人喜欢阿布咖啡的镇店之宝啊,说严重点,美宝来当我们大楼的“楼花”也不为过啊。反正这栋楼,谁不知道她,一楼大厅隔壁那么间显眼的咖啡店里,一个水灵灵的美女,整栋大楼气质都好了起来。

  “或许是我杀的。”保罗突然说。没头没脑地说这什么傻话?

  “不要乱讲话。”我连忙堵他话。

  “没乱讲。”他说。

  “那个晚上我们都在巡逻。”我说。

  “就是因为在巡逻,更不可饶恕。”他又说。

  我沉默了。

  他一副真的杀过人的样子,眼睛里都是血丝。但经过这样一夜折腾,我的眼睛也好不到哪去。我知道不是他,他就不是那种人,况且即使我们轮流去巡逻,一次也不过一小时,监视器里我都看见他走来走去的,什么时间可以去杀人?

  “是因我而死的。”他还在说。

  “到底为什么这样想?”我问。

  “我不该离开。”他说。

  “离开哪?”

  “虽然不是我杀人,但等于是我杀的。”他说。

  “为什么?”我说。他整个神情与声调都让人毛骨悚然。

  “有什么差别,我以前杀过人,以后可能也还会再杀,认识我的女人都死了。”他说。

  唉。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可怜的谢保罗,我很确定他喜欢美宝,可能真的在跟她交往,幸好最先看到现场的是我不是他。这件事把他击垮了。

  黎明来到之前,我曾感受到他几乎崩溃的意志。老实说我也快崩溃了,如果你曾在云雾里看过这栋楼,或者在微雨、或大雨的时刻,从后面的马路,或菜市场,逐渐走近这栋楼,你永远也忘不了那种景象。蒙蒙雾雨里,四周都是楼房,斜雨飘着,或者大雨倾盆,你穿着雨衣,或打着伞,远远地,就看见像梦里要长出什么奇异的怪物那样,大楼突然就在那里,你可能只能看见它的上半部,但即使只是上半部,还是那么巨大。崭新时一定非常漂亮的粉藕色瓷砖外墙,间饰以褐色石柱与大理石,然而已经被岁月刷蚀,变得脏污老旧,像一个迟暮的美女,还是那样矜持着,在这错综复杂的迷宫小巷里,独树一格,屹立于所有矮丑的水泥建筑之上。远远地,你看见大楼立面嵌着一个一个白色的窗框,像无数只眼睛。你会想着,到底有多少人住在那儿啊,你想起一千两百户这种数字,想起自己日常里的巡逻,想起自己背起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名字,突然都像是有神秘的启示。云雨飘过,越来越近,有多少人生活,就有多少种死法,这是我读过的一本侦探小说的主题。小说里的侦探总是问自己,“那个人死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有个人死了,是我们都很喜欢的人,是个绝对不该这样死去的漂亮女人,谢保罗说可能是他杀的,照这种推理,也可能是我杀的。验尸报告还没出来,不知道她死在几点?但我知道不管是谁,她的死亡,与我们人人都相关,谁也脱不了干系。

  我默默把豆浆喝完,没再安慰他,我们各自去牵摩托车,我故意假装找不到车,亲眼看他上了机车再走,但又如何,如果他要出事,我也拦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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