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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之白露为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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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之白露为霜

章31

  露生走近了一步,本意也是想看耳环,可是目光射向丫丫的侧影,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衣领中向外伸出的一道红色血痕。

  他没言语,知道那血痕是怎么来的。丫丫这几天一定是给龙相剪指甲了。新剪的指甲特别锋利,而龙相像有瘾似的,专爱在那时候狠狠地挠人一把。露生已经被他挠过无数次,教训他是没有用的,讲道理他也不听。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露生全权负责他的手脚,不让他有机会对着丫丫试爪子。

  丫丫被两个人围着看,显然是不好意思了,不但脸红,耳垂也透了红。搭讪着从龙相手中拿过了旧耳环,她转身且走且道:“我也照镜子瞧瞧去。”

  丫丫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心里怦怦直跳,并且下了决心,要把这对耳环戴一辈子,往后再也不摘它了。

  她想:自己没干别的,只是戴一副耳环,这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不守妇道。昨天龙相对着她发脾气,吓得她先是往西厢房里钻,钻进去之后才想起大哥哥出远门了;而且纵是不出远门,自己身为一个小媳妇,也没有总往大哥哥身后躲的道理了,于是便仓皇地逃去了婶婶院里。

  这一逃的结果,是她被黄妈教训了一顿——夫君越是生气,为妻的越应该陪在一旁劝解开导他,哪有自顾自逃了的?就是在那些小门小户的平常人家里,也没有这样不懂事的媳妇。至于说龙相打她骂她,那更不值得一提了。女子出了嫁,哪有不受气的?况且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的出身,受气忍忍也就罢了,怎么还娇贵到说不得、碰不得了?

  丫丫被黄妈教训得心服口服,再一回想龙相对待自己的种种好处,她长叹一声,认命了。

  她认命,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生是龙家的人死是龙家的鬼。她不敢痴心妄想,她没偷着爱别人,她只是戴了一副心爱的耳环,有生之年,不想再摘。

  龙相咔嚓咔嚓地吃饼干,自己吃,还满抓了一把往露生和丫丫的嘴里填,喂得那二人下半张脸上全是饼干渣滓。露生把签好的合同拿给他看,他爱看不看地浏览了一遍。露生问他:“这么干稳不稳当”,他漫不经心地一点头,“怎么不稳当?谁敢赖我的账?”

  又往嘴里塞了一大把碎饼干,他边嚼边说:“露生,明天你再去趟北京,给我存一笔钱。”

  露生以为自己听错了,望着龙相一探头一扬眉,做了个疑惑的表情。

  龙相用衣袖一蹭鼻子,喷着渣滓又道:“一会儿我给你拿支票,还是花旗银行的票子,你把钱全取出来存到一个折子里,用我私人的名字。”

  露生问道:“我刚回来,又让我走,你这是在搞什么鬼?”

  龙相很得意地一笑,“没什么,弄了点儿私房钱,自己留着。将来要用钱了,支取起来也方便。”

  露生看着他,感觉他这表情有点老谋深算的意思。“你不是刚拿出了三百万买枪炮吗?你手里还有余钱?”露生追着询问。

  龙相轻轻向外一挥手,“你懂个屁,让你去你就去!”

  露生知道龙相是个颇有几分邪主意的人,但在看到支票之后,他还是震惊了。

  龙相这一回给了他五百万。

  露生追根究底地问了半天,最后隐约明白了这笔巨款的来历——仿佛是他手下十几个县这一年的税款。本来应该是充作军用的,但不知道他耍了个什么手腕,竟在徐参谋长眼皮底下,把这笔巨款据为己有了。

  于是,露生在家中只睡了一夜,翌日清晨,带着那几张薄薄的支票,他启程又奔了火车站去。

  在这一趟旅途上,他可再没遇到过艾琳之类的陌生佳人。及至到了北京,他探险似的直奔了东交民巷。因为一路上总怕有强盗来抢他怀里那几张票子,所以他东张西望、惶恐紧张,看着比贼更像贼。及至洋车停在银行门口时,他抬腿就要往银行里冲,几乎忘了给车钱。

  半天之后,他失去了支票,得到一本存折。推门出去走到大太阳下,他仰面朝天地长出了一口气,心想:怎么事情听起来是那样的复杂,办起来却又是这样的简单?

  事情办完了,龙相那催命一般的连环电报又没有打过来,他在阳光下很舒服地扭了扭脖子,想要回家看一看——不是龙家,是自己住过的那个“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那房子还在不在。若是在的话,里面又住进去了什么人。

  上一次去天津,他明明还记得二娘那座小公馆的地址,但硬是完全没往那附近凑。为什么不,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现在他也只是“想”回家看一看。想想而已,不会真回。因为不是所有的回首都美好,他有时候宁愿自己是个贫苦人家的小子,天生便是一无所有,也就不会再生妄想。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随即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来,轻轻地,带着一点迟疑,“密斯特白?”

  露生一扭头,望向了来人。这一刻他还未从心事中走出来,所以脸上的表情并不美好。不但冷峻,而且眼中有幽森的悲愤。于是来人的动作僵了一下,方才本是用阳伞的长柄轻轻触碰了他,此刻握着阳伞的手便停在半路,仿佛是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了。

  两个人一个冷一个慌,互相对视了一瞬间,随即露生微微一笑,换了面貌,“艾琳?”

  这句话显然是让艾琳释了重负,她收回阳伞也露出笑容,开口说道:“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你,但是不很确定是不是真的是密斯特白,直到走近了才确定。向你打了一声招呼,你又不理我,我只好抛弃君子风格,索性动手不动口了。”

  露生审视着艾琳,见她依旧是洋装打扮,披着一头乌黑卷发,上面袖口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臂,裙摆之下则是丝袜裹着小腿,踩着两寸来高的漆皮高跟鞋。露生总觉着这帮摩登小姐们的样子大同小异,全装备着卷发、裙子、高跟鞋,一张脸也是统一地浓施脂粉。只要五官合乎规格,那么看着就都差不多。幸而这位艾琳中西合璧、与众不同,让他一见之下,便能脱口喊出她的名字。

  “我方才是在想事情,大概是走神了,你的声音,我是一点儿也没听见。”他很和蔼地对艾琳解释道,“不过这真是太巧了,我没有想到上次一别,我们会这么快地再相见。”

  艾琳握着小阳伞的长柄,用伞尖轻轻地敲地,“你刚才回头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因为你看起来好像是……”她沉吟着措辞,“不大愉快。”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然而露生听在耳中,却是生出了一点感慨。因为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在同他讲话时,会特地地斟酌了再讲。他觉得艾琳那短暂的一沉吟非常文明,而他喜欢这文明。

  “没有。”他含着笑容辩解,“我是在那银行里忙了半天,现在走出来了,还是有点儿恍惚。”

  艾琳问道:“你又是为了公务而来的?还是一直留在京津,没有回家乡?”

  站在煌煌的大太阳下,露生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妖精,吸取着太阳和艾琳的热力,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精气神,重新变得活泼温柔,“实不相瞒,这一带我不大熟。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你带路,我们找家咖啡馆坐下谈一谈?”

  艾琳像被太阳光刺了眼睛似的,长睫毛慌乱地扇了扇,清澈的灰眼珠随之忽明忽暗。打开小阳伞往肩膀上一搭,她在伞下的阴影中镇定下来,大大方方地一点头,“好的,我正好是在闲逛,逛到现在也累了。”

  在一家白俄人经营的小西餐馆里,露生和艾琳相对落了座。这个时候不是饭点,顾客疏落,倒也清静得如同雅间一般。艾琳对于露生的身份很感兴趣,猜他是西边某地公署的公务人员,或者是大公司里的高级职员。露生略一思索,随即告诉她道:“我同那边的一位司令有些关系,这几次来都是为他办事。但我并不算是军人,所办的事情,也和军务无关。”

  艾琳点了点头,仿佛是明白了一二分,并且很识相地不再追问,只把旧话重提,嘻嘻地笑道:“你方才那一回头,真的有点儿吓人。”

  露生摸了摸脸,心里完全不信这话,因为丫丫没怕过他,他也从来没把龙相吓老实过。但年轻小姐总是娇嫩易惊的,这种西洋派的千金,也许格外地喜欢夸张,所以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露生开口道:“我还借了你的一本小说没有还,有借无还,实在不是绅士所为。但是说句不怕你恼的实话,我当时在天津走得匆忙,你那本书,被我落在客房里了。如果那本书对你来讲,并无特殊意义的话,那我再另买一本书还给你吧。”

  艾琳摇了摇头,“我不是很喜欢读书,小说丢就丢了,不用你还。我只想知道,你将来是要在家乡和北京之间常来常往了吗?”

  露生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咖啡很烫,让他忍不住轻轻舔了一下上嘴唇,“不一定。”

  艾琳用小勺子轻轻搅着自己那一份咖啡,微微低着头说道:“我不知道你的家乡具体是在哪里,可我想,在北方,无论是哪里,都不会比京津更繁华有趣。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不设法搬到这里居住?留在那闭塞寂寞的地方,不是浪费年华吗?”

  露生听到这里,发现这位艾琳小姐虽然装束成熟,但是头脑中着实还有几分幼稚气。也兴许是娇养至今,不知疾苦的缘故。

  “我若是留在这里长住,那么差事怎么办?”他像逗丫丫似的,笑着问道,“没了差事,我岂不是要变成一只蝉,只能吸风饮露了?”

  艾琳蹙起两道蛾眉。她的眉毛描画得浓淡相宜,衬着雪白的皮肤,颇有几分浓艳之色,“你是凭着薪水生活的?你家里的人不在经济上支持你?”

  露生要笑不笑地反问道:“我看起来很像个大少爷吗?”

  艾琳迟疑着点了头,“非常像。”

  露生听到这里,心想:对方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定然要失望到底了。自己实在是没有做少爷的资本,然而若说自己是自力更生,也纯属谎言。不过对着陌生的小姐,自己偶尔撒一次谎也无伤大雅。

  “我不是。”露生半真半假地告诉艾琳,“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双亲,一直寄居在亲戚家里。”

  话音落下,他看了艾琳一眼,结果发现她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竟像是傻眼了一般。露生心里有点犯嘀咕,暗想:自己这话,起码从逻辑上讲,是没什么问题的,何至于她要像听了疯言疯语一般,惊得连嘴都张开了?

  这时,艾琳出了声,“哦……那你可真是……可怜的命运啊!”

  露生每次回首往事,一贯是悲愤交加,倒是很少自怜自艾。听了艾琳的话,他颇不以为然,但是也懒得多说,只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他不知道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能出入外国银行,吃得起西餐馆子,偏偏还有一段听着怪凄惨的身世,对于艾琳之流的阔小姐来讲,会是多么地富有吸引力。尤其是他并不殷勤地恭维追求她——他不追求她,反倒是她要主动和他打招呼、找话说。这么一来,惯常的规矩就被打破了,情况就变得复杂了。艾琳几乎有些紧张,因为知道他不会立刻离开北京,可是明天他会不会主动地再来见自己,那可就一点也不确定了。若是两个人喝完咖啡便分道扬镳,他这人又是来无影去无踪,那么她可怎么办?

  “明天我们学校里要开运动会,很盛大的,你要不要去看一看?”她忽然问道。

  露生扫了她一眼——总盯着姑娘看不大好,所以他带看不看,以示正经,“噢?你还在读书?”

  艾琳笑道:“我是在比利时女中——我看起来不像学生吗?”

  露生一直以为她能有个二十多岁了,听闻此言,他表面平静,心中暗惊,同时临时措辞,把话说得十分好听,“看年纪,你的确应该是在求学的年龄;看你的华丽服装,就不大像是平常的女学生了。”

  艾琳抿嘴一笑,又问:“如果你肯去,我愿意为你做向导。”

  露生犹豫着没有回答。艾琳心想他和自己身边那些浅薄的追求者不一样,未必自己这边略略一伸橄榄枝,他便会立刻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故而又加了一句:“看完了运动会,我们还可以去吃一杯冰激凌。”

  露生对于冰激凌毫无兴趣,但是很愿意去女中看看热闹,因为自己没上过中学,时常感觉遗憾。于是对着艾琳一点头,他答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明天叨扰你一天。”

  第十五章:相随

  露生不是很确定,只是感觉——感觉艾琳小姐仿佛是对自己有点“意思”。

  但他不是孤芳自赏的性情。理智上,他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个颇体面的青年,不过因为对着龙相那张脸活了八年,他在审美一道上产生了些许偏差,几乎是不大知道“惊艳”为何物了。但他愿意和艾琳小姐交个朋友——艾琳也罢,玛丽也罢,总之她是一位年轻活泼的少女,露生把她当成了一扇窗子,跟着她走走谈谈,能够收获许多新风景。所以这日上午他衣冠楚楚地出门下楼,在饭店门口等来了艾琳的汽车。

  他有用意,艾琳一边同他谈笑,一边暗暗地观察着他,也有用意。在路上,她和露生交换了关于婚姻的见解,三言两语之后,她心中一亮,确定了露生的单身汉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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