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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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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灯笼蝶

  宋玉井是一名考评中上的捕蜓郎,虽然年纪不大,仅二十五岁,却已经在李密弼编织的那张大网上蛰伏了十二年,从无纰漏,因此才得以监视在朱魍名单上极为靠前的徐北枳。

  北莽版图辽阔,而捕蜓郎和捉蝶女才寥寥数百人,若是人人都要单对单盯梢,未免过于捉襟见肘,足以见得徐北枳在影子宰相李密弼心目中的重要xìng,宋玉井盯了这名徐家庶出子弟已经六年,恐怕是世上对徐北枳生活习xìng最为熟悉的存在。徐北枳及冠以后便经常出门游山玩水,这一次携带侍童王梦溪两骑出行,宋玉井起先也并没有觉得如何异常,只是当朱魍内部代号六的弱水茅舍传出那个惊人消息,宋玉井可以说是如遭雷击,北院大王徐淮南给人割去头颅,人首异处!

  昔年北莽第一权臣的头颅至今下落不明!

  与徐淮南同朝为官多年的主子李密弼已经亲自赶赴弱水源头,就在茅舍住下,宋玉井身为掌控北莽王朝秘密的核心人物,十分清楚李密弼跟这位由如rì中天渐渐到rì薄西山的北院大王关系不俗,堪称君子之交,故而这些年名义上看似严密监视茅舍,却也只是派出朱魍头号杀手一截柳,并非其他jīng于找寻蛛丝马迹的的角sè,一截柳擅长杀人,自然也擅长杀同行,实则是保护徐淮南不被皇帐宗亲落井下石,那支铁骑劲旅也由徐淮南旧部将领发号施令,可以说徐淮南致仕以后rì子过得还算舒坦写意,有李密弼亲自把关,不至于有不利于北院大王的流言蜚语传入皇宫王庭,宋玉井一直以为全天下能要徐淮南xìng命的,除了女帝陛下再无他人,可朱魍素来是陛下铲除异己的那把惯用袖中刀,既然不是朱魍,会是谁?宋玉井打破脑袋也想不通,也不敢去深思。与天大秘密一起出现在宋玉井这边的,还有数名考评不输于他的提竿男女,男三女二,宋玉井被临时授符可以调动宝瓶金蟾两州所有蛛网势力,外加一千两百骑的兵权,宋玉井毫无手握大权的激动,只有战战兢兢。

  徐淮南一死,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根北莽中流砥柱的坍塌,注定要激荡庙堂。徐家之前都是由徐淮南支撑,绝大多数子孙没有一个拿得出手,唯独徐北枳至今不显山不露水,却是唯一有希望撑起家族大梁的关键人物,是抓是请,主子在信上没有讲明,都需要宋玉井自己去把握力道轻重。只是宋玉井很快就感觉到这趟任务的棘手,除了侍童王梦溪,徐北枳与那名陌生脸孔的书生竟然凭空消失,宋玉井第一时间就撒开大网捞鱼,将大半提竿派遣往金蟾州南部或寻觅或堵截。若非侍童继续南下,而不是掉头往北,宋玉井直接就可以更加省事省心,仅留一名捉蝶女跟踪侍童,俨然成为一枚棋子的侍童由宝瓶州入金蟾州边塞,再横向行去数百里,最后竟是北行,稍作停留,才继续往南而去,走了整整一旬时光,带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圈子。期间宋玉井按照侍童的诡异走向,不敢掉以轻心,不断反复树立和推翻自己的推测,几次更改命令,不光是他本人,几乎所有提竿都跟着jīng疲力竭,偶尔碰头,他们脸上没有怨言,宋玉井也知道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难保不是腹诽无数,其中不乏有人提议直接杀掉侍童,简单了事,宋玉井心中讥讽站着说话不腰疼,并未接纳建议。在真相浮出水面之前,宋玉井不希望交恶于徐北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徐家这棵大树即便要倒,也绝不是一两年内的事情,尤其是徐淮南暴毙,跟徐淮南关系云遮雾罩的女帝陛下没了那根喉中鲠,说不定还要封赏宽慰徐家那帮蛀虫。

  宋玉井如何都料想不到徐北枳一直就遥遥跟在侍童屁股后头,路线大致相同,只不过都保持一rì脚力路程,徐北枳从徐凤年手上戴上了虬须大汉的面皮,徐凤年亦是换了一张,不再背负书箱,换了一只行囊让仆人模样的徐北枳背上,两人今rì在一座金蟾州闹中取静的小酒馆进食,徐北枳起先听闻要让侍童做诱饵,虽然没有拒绝,心中已经低看了几分,只是一路行来,几次在荒郊野岭见他跟一只朱袍魔物用古怪手势交流,徐北枳才彻底重新审视起这名胆敢孤身赴北莽的未来北凉王。

  两人坐在酒馆临窗位置,看似意态闲适聊起了军情秘事如何传递一事,徐北枳最近开始贪杯,一逮住机会就会小酌几杯,至于什么酒,是佳酿是劣酒,也都不忌口,不过每次徐凤年看他喝酒都跟蹲茅坑拉不出屎一个模样,瞧着就难受。徐北枳喝酒入腹,只觉得满腹烧烫,忍不住嗤了一声,这才慢慢说道:“你猜你斩杀魔头谢灵一事,茅庐这边获知消息,花了多少银钱?”

  徐凤年笑道:“总得有一百两黄金吧?”

  徐北枳摇头道:“一文钱都没有花,这件事由京城耶律子弟在青楼说出口,很快就捎到了茅舍。”

  徐北枳又问道:“你再猜茅庐去确定你曾经在敦煌城呆过一段时rì,花了多少。”

  徐凤年想了想,“我还是猜几百两黄金。”

  徐北枳笑道:“少了,约莫是九百两黄金。”

  徐凤年啧啧道:“真舍得下血本。”

  徐北枳明明喝不惯酒,喝酒气势倒是豪迈,一口饮尽,将杯子轻轻敲在满是油渍擦拭不净的桌面上,望向窗外,因为生根面皮而显得粗犷面容的一个糙汉子,眼神竟是如女子般柔和,所幸只有徐凤年跟他面对面,这位不知何时才能一鸣惊人天下知的读书人感慨万千:“想要找一个jīng通易容的谍子,无异于大海捞针,我跟爷爷数次挑灯通宵去推算你的行进路线,那段rì子,他老人家jīng神气很足,戏言这样的捉迷藏,就跟他年轻时吃过的南方糯米团子,倒也有嚼劲。你可能不知,仿照离阳赵勾而成的朱魍,其实不是出自李密弼一人之手,爷爷曾经帮忙打造了大框架,李密弼能够成为女帝第一近臣,被誉为影子宰相和第九位持节令,爷爷有一半功劳。他们两人,都是在中原chūn秋怀才不遇的读书人。”

  说到这里,徐北枳略作停顿,望向徐凤年,“养士的本事,慕容女帝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赵家天子也不差,北凉王。”

  徐凤年截口笑道:“他啊,大老粗,再者chūn秋一战,本就是武夫铁骑跟笔杆子文士的较劲,推倒了高门豪阀后,士子们无家可归,无树可依,自然记恨徐骁,就别提去投效这个屠子了。”

  徐北枳摇头道:“养士也分两种,养贵士,养寒士。需知士这个说法,最开始也仅是游士,例如那些因纵横捭阖而名留青史的纵横家,诸子百家中搬弄唇舌的说客,后来士子相聚成门阀,才开始养尊处优,如今大厦已倾,大多数就得为稻粱谋,何况寒士阶层的庙堂崛起是大势所趋,北凉王很多事情不好做,你可以。天下士子,本是你家听cháo阁的千万尾锦鲤,如今就像那听cháo阁与江河相通,豢养锦鲤与野鲤杂处,你若能拣选其中少数,就可成事。自古谋士托庇于明主,不外乎想要乘龙借势,扶摇直上。”

  徐凤年笑道:“你要是跟徐骁说这类大道理,他能当着你的面打瞌睡。”

  徐北枳一笑置之。

  弱水茅舍,一名穿一身华贵蜀锦的干瘦老者从京畿重地连夜赶到后,就一直坐在水边,身边便是被割去头颅的徐淮南。

  老人亲自查过伤口和茅庐四周,就挥手让手下离远了,仅留下一名提着无灯芯灯笼的年轻婢女,似乎不想有多余人打搅他与死去老友。

  夜幕中,老人伸出干枯如老竹的手臂,手指抚摸着霜白鬓角,喃喃自语:“年轻时候一起来到乱象横生的北莽,你说要做成可以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千古名臣,还笑话我气量小,不是做大事的,跟在你后头耍耍yīn谋诡计就行,还能有个好死法。你看看,现在如何了,我仍是能够锦衣夜行,便是八位持节令和十二位大将军见着了我,也就只敢背后骂我几句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你呢,连有胆子给你奔丧披麻戴孝的子孙都没一个。”

  “你器重徐北枳,一身所学尽付与他,念在情分上,我一直犹豫要不要痛下杀手,徐老儿,要不你托个梦给我?我也就放过他了。”

  “本以为我能拼了半条命,也要保你死在她之后,你啊你,怎么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了,还走得如此憋屈,图什么?还债?还给谁?人死如灯灭,我就不刨根问底了,省得你在下头骂我。如此一来,我倒是轻松了。你放心,且不说徐北枳,到时候徐家两百多条xìng命,我总归会给你留下一两人的。”

  自顾自念叨的老人叹息一声,沉默许久,抬了抬手臂。

  提着灯笼的盲聋哑女婢便立即弯腰,将没有灯火的灯笼放在权势滔天的老人眼前,继而递出一把jīng致小剪。

  笼中有几十只蝶。

  老人摸出一只,双手如老妪灯下绣花那般轻轻颤抖,从蝴蝶中间中剪成两半。

  “你死以后,这笼中蝶,就数那位太平令最大只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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