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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篇 三商案 第十八章 荔枝、飞鸟

  族各有其类,物各有其辨,则君子小人见矣。

——王安石


  魏铮觉着有把利刃从心底钻出,将心划开,又向上疾刺,一直刺穿脑顶。

  猪市的人跑来报信,说他的两个儿子死在那间收账的铺屋里。他的老妻和两个儿媳在后面听到,急忙赶了出来,全顾不上规矩,一起尖声哭叫起来。其他小妾和下人都不敢去劝慰,全都惊望着他。

  魏铮坐在椅子上,脸狞成一团,不断抽搐,活了六十二年,从来没这么痛过。颤了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下去!”

  小妾、婢女们忙把他的老妻、儿媳扶到后面,那个报信人和其他仆役也赶紧退了下去。堂屋中只剩他一个。他仍坐在椅上,身子仍颤个不住,整个人觉着跌进了三九天的冰河底。没有伤心,只有恨,从来没这么恨过。他的牙齿不断叩响,半晌才又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朱广!”

  冯赛走进兴国寺,知客僧认得他,合十问讯后,便让他自行去后面禅房。

  冯赛是来拜会寺中一位老僧,这位老僧法名了智,俗名叫潘高年,曾是汴京赫赫有名的巨商,他经营的潘楼酒店,是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

  潘高年已经年过古稀,他是扬州人,五十多年前跟着运米船到汴京,身上只有几十文钱。他先是在小食店里帮工,慢慢积攒了几贯钱。他见汴京人嘴刁爱奇、好吃南食,自己又会煮扬州鱼兜杂合粉,汴京并没见到,便恳求食店店主引介他入了散食行,花了两贯钱买了辆平盘两轮的“浪子车”,又置了泥炉、铁锅、木桶,每日推着车子上街卖粉。他的粉口味新鲜,一桶粉推出去,很快便卖光。他做事从不惜气力,从早到晚不歇脚。人都叫他“潘合粉”。不到两年,就攒了一百来贯钱。他便典了一家脚店,除了卖粉,更添了几样新鲜南食,转入食肆行。生意越做越好,资本也越来越雄厚,连着开了十来家脚店。他一直瞅着城里的店面,觉着能在皇城附近开家店,才算真有脸面。而其中潘楼最让他心迷。潘高年不但看重了它的“潘”字楼名,而且汴京正店中,它离皇城最近,就在皇城东角楼外,没有哪家地势能及得上它。

  潘楼原是大宋开国初年名臣潘美的亲族所创,到神宗年间,潘家已经衰败,新党重臣吕惠卿的族亲依仗势力,低价典了过来。潘楼早已是汴京名店,便没有改名。经营了十来年,正赶上王安石变法告败、神宗皇帝驾崩,元祐太后垂帘当政,重新启用司马光等旧派老臣。司马光清除新党,吕惠卿被贬黜,他的族亲也受牵连,被驱逐出京。潘高年早就在留意,一听到消息,立即赶去商谈,那楼照时价至少万贯以上,吕家亲族三日内必须离京,顾不得谈价,结果潘高年以三千贯的极低价典买下潘楼。

  潘楼一直以北食为主,潘高年接手之后,精选品类,添加南食、川饭,重新编定菜谱,又花重金到各路州请来几十位技艺精绝的茶饭量酒博士,聚萃南北菁华,一举成为汴京酒楼之首,赢得“不到潘楼醉,不知天下味”的名号。

  十几年前,冯赛初到京城,人地不熟,事事艰难,辛苦一年多才勉强上道。有回他接到一桩福建客商的荔枝买卖,这是极珍贵的果品,中等一些的商户轻易舍不得买,巨富显宦他又一个都不认得,便想到潘楼,试着找见潘楼的果蔬采买,他家正巧在寻荔枝。于是双方当面验货,揭开筐盖,里面荔枝颗颗饱满,是上等新鲜的“皱玉”货品,连叶子都鲜嫩嫩的。这荔枝是论颗卖,一颗要价一贯,双方谈了许久,最终以一颗九百文成交。

  这是冯赛进京后做成的最大一笔买卖,虽然只是一小筐,总共二百二十一颗,算下来近二百贯。他不但得了六贯的牙钱,又结识了潘楼的果蔬采买,十分欣喜。可是回去才两个时辰,潘楼的采买就使人来找他,他忙赶到潘楼,那采买脸色极难看,指着荔枝筐让他看,他一瞧顿时呆住:筐里的荔枝,最上面十几颗剥开放着,露出里面果肉,全都稀烂生霉。他忙又剥开十几个,全都如此。冯赛慌忙去找那荔枝商,但那是在汴河岸边偶然遇见的,又是行商,到处都找不见。他疲累沮丧之极,虽然一年多也挣了八十来贯钱,但除去赁房衣食,只剩三十贯钱,为便于行走,又刚花了十二贯刚买了头驴子。拿什么来赔?

  他想到逃走,但从小就不愿服输,何况这样逃回去,也没有脸见家人故友。呆坐在汴河边反复思忖了许久,他才骑着驴回到潘楼,向那采买赔罪:“实在对不住,这些荔枝钱我来赔。不过眼下我只有二十贯钱,还有这头驴子。剩下的一百七十贯钱能不能先欠着?我一定尽快还清。”

  那采买还没答言,旁边一个人忽然笑起来。冯赛转头一看,吓了一跳,是潘楼的主人潘高年。他只远远见过几次,忙躬身揖拜。那时潘高年六十来岁,身穿一件半旧的素锦袍,头戴黑方巾,精瘦矮小,极不起眼,丝毫看不出豪富样儿,只有目光滚烫灼人。

  “你这后生不赖,”潘高年笑着打量,“我刚想着,你恐怕是逃了。”

  “小子不敢,逃到哪里,这心债都逃不掉。”

  “好!你叫什么?”

  “冯赛。”

  “这荔枝的事,一半要怨我们这边,你只赔一半就成。另外,我这里的果蔬采买生意以后就交给你了。”

  冯赛惊喜过望,连声道谢。自那以后,他便专意替潘楼采买果蔬。潘楼要的都是第一等货品,每天量又不少,他欠潘楼的一百贯钱很快就还清了。以前他做的交易都很粗疏,潘楼于货品却极其挑剔。尤其潘高年,行事极苛细,容不得丝毫瑕疵。冯赛做事也就格外谨细起来,不但眼力迅速长进,以往随性轻率的性子也修整了许多。

  最让他庆幸的是,潘高年待手底下的人一向严苛,极少温言温语,待冯赛却有些格外,不时邀他去后面院中坐着闲谈。冯赛视潘高年如同父师一般敬重,潘高年也不吝惜自家见解智慧。冯赛由此眼界大开,得益极深。

  五年前,潘高年在七十寿宴上,忽而宣布将潘楼生意交给长子,二十几间脚店生意交给次子,其他生意交给三子。并立下规矩,潘家后人所得之利,不论多少,每年都至少得拿出两成来救济穷困。而他自己,则已买好了一道度牒,要剃发为僧。

  众人全都愕然,只有冯赛从闲谈中知道,潘高年由于幼年贫困,吃尽没钱的苦,为赌一口气,才立志要求财致富。挣到钱也从不用于衣食享用,几十年都俭朴素淡。等真的成了巨富之后,于钱财却早已心灰意懒,只愿能来去干净,了脱生死。

  他向来志行果决,家人根本劝阻不住,只能苦苦哀求他莫要去深山远寺,他才就近在这兴国寺剃度。

  冯赛来到寺后潘高年那间窄小的禅房,门半掩着,推开一看,里面并没有人。他便穿过后面一扇小门来到后院,果然见到潘高年,正在一片青油油的菜地中,手里握着个木瓢,从木桶中舀水浇地。身形越发瘦小,动作却十分轻稳。他虽然已经七十五岁,却不愿徒坐徒食。

  潘高年抬眼看到冯赛,只微点了一下头,继续埋头浇水。冯赛小心穿过菜畦,走近潘高年,双手合十拜问:“潘伯。”

  潘高年虽然出了家,也有了法号,性子却仍旧强固,不拘僧俗之法,认为称呼只是虚名,何须分别,因此两人之间并没有改旧日称呼。

  “冯小子,你有心事。”

  “是。特地来向潘伯求教。”

  “说。”潘高年仍旧浇水不辍。

  冯赛将自己疑心鱼行行首张赐假冒于富、派冯宝去截断其他四大鱼商货源的事讲了一遍,最后道:“这件事我虽然不能决然断定,但应该大致不差。我正要去见鱼行行首,这事若不说破,鱼行的麻烦就解不了。但若当面说破,又怕会招来记恨。我不知该如何去讲。”

  “那就不要讲。”

  “嗯,潘伯?”

  “你看那些鸟。”

  潘高年指着眼前的菜地,冯赛左右看寻,并没有见一只鸟,越发纳闷。

  “那些鸟常飞下来寻食,没等我走到门边,它们就飞走了。”

  “多谢潘伯,我明白了!”

  一个仆役从青鳞坊听到消息,赶紧进城来报知了张赐。

  张赐听了之后,微有些讶异,冯赛果然不负盛名。积了一个月的郁气顿时散去大半。不过,一片阴影随即从心底升起:冯宝。

  张赐半生信奉一句话:“只需人弱,何必己强。”

  年轻时,他是个极爱争强的人,事事不甘人后。做生意,从来见不得同行比他强。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尤其是刚来京城的头几年,这里的鱼商牙侩比家乡的奸猾许多倍,那些人很快摸透了张赐的脾性,几个人串起来,只要他选中什么鱼,总有几个鱼商来争价,他初来乍到,摸不清局势,为挣个名头,哪怕赔本也要抢下那批货。结果自然是回回都赔。最后不但赔尽家底,还欠了一身的债。

  他沮丧无比,解下身上仅剩的一件值钱物——腰带上的镶金犀扣,到解库抵换成现钱,来到河边,走进一家食店,要了一桌酒菜,准备饱食一顿,而后投水自尽。

  但将死之人,哪里有什么胃口?满桌菜只动了几筷子,酒倒是灌下两瓶。他平日酒量不高,但那天却始终喝不醉。正在愁闷独酌,店外来了个游方的道士,说用卜卦换店家一顿饭吃。店家不耐烦,大声驱赶。张赐听到,便让那道士进来一起吃。

  那道士坐下来后不住地奉承,张赐正无聊赖,便逗道士替他卜一卦,测测他的寿命。道士掐着指头,闭眼念叨了半晌,说:“相公此生与贵无缘,但财寿两运极难得,寿至八十,财到万贯。”

  “哼,我正打算去投水呢。”张赐苦笑。

  “相公就是投水,也要被人救起。不到八十,想死也死不得。你若死了,那万贯资财可就投奔无门了。”

  张赐一听,不由得笑起来,要死的心消去一大半:“这万贯多早到我门里来?”

  “这钱财有脚,四处流走,像水一般。相公只需放低了心,开门等候,别人家的钱自然会流到你这里。”

  张赐听到“放低了心”四个字,被雷震到一般。

  他生意不断地赔,不就是因为把心放得太高?!一瞬间,他豁然开朗,忙连声道谢,加意劝酒。那道士见他如此开怀,自己都觉得意外。

  当晚,张赐回去便放低了心,向同乡苦苦哀求,又借到十贯钱。第二天,重新开始生意。他再不和人争强,尽力放低放柔,心一低,看到了之前从不曾见到的东西。以前只看到货的好,现在却先看到不好,看到了不好,便能压价;以前只想让主顾多买,现在却先想主顾为何掉头不买,知道了不买的缘由,便能设法补过;以前只看到同行的强,现在却能看见对手的弱处,找到了弱处,便好下手。

  尤其最后一条,让他后半生受益无穷。与同行争胜,很难争赢,更难长赢。但瞄准对手的弱处,下手便准,也少失手。

  于是,他自己得出那句秘诀:“只需人弱,何必己强。”

  他就是靠这一句,生意越做越顺,不但真的赚到万贯家产,更一步步赢过满京城鱼商,成了鱼行行首。

  邱迁又来到芳酩院,才骑驴走进巷子,就见一辆彩绣厢车停在芳酩院门口。是来客了?还是顾盼儿要出去?不论哪一种,都让他心里有些别扭。他这才想到,顾盼儿毕竟是妓女,总得迎来送往、陪欢卖笑。

  他有些沮丧,想转身回去,但想到顾盼儿的面庞眼波,又有些不舍。犹豫半晌,还是骑着驴慢慢行了过去,快到芳酩院的门口时,见一个身穿翠衫的婢女扶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头戴一顶帷帽,绯红轻纱遮面,看不到脸。但看到她搭在婢女臂上那脂玉一般的纤手,邱迁立即认出是顾盼儿,他的心顿时又跳起来,忙拽紧绳子想停住驴,那驴子却不听命,反倒几步颠到了厢车近前,慌得邱迁死命拽绳,那驴子才终于停了下来。

  “邱公子?”顾盼儿忽然撩起轻纱,露出那张粉芍药般的脸儿。

  “哦……顾……姑娘。”邱迁慌忙跳下驴子,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才对。

  “找见你姐姐和碧拂姐姐了吗?”

  “没……没有。”

  “哦?”顾盼儿细弯的秀眉微微蹙起,“你来我这里是为了……”

  “我……我想问问冯宝的事情。”

  “真是不凑巧呢,我正要出去,今晚回来会很晚。你明天早上过来成不成?”

  “成……”

  “那好,我先走了。”

  顾盼儿放下轻纱前,望着邱迁微微笑了一下,眼波映着斜阳,琥珀盏里的美酒一般,邱迁又醉了。

  “张伯,黄河鱼商那里已经说通了。”

  “我已经听说了,有劳冯二哥。”张赐请冯赛坐定,命人奉茶。

  “这是舍弟牵惹的事端,该当我来补救。”

  “他也只是中人。”

  张赐一直微微笑着,眼睛却始终探视着冯赛,听他提起冯宝,越发警觉起来,但看冯赛语出自然,似乎并不知情。他略有些释然,不过,心想这事仍是个隐患。

  他在汴京鱼行居首多年,久已不逢对手,那个于富伙同冯宝截断黄河鱼源后,让他一时间有些恼怒,想立即反击。但略沉下心后,他便不再急,还是照多年的法子,等找见于富的弱处,再慢慢整治不迟。

  让他气不顺的倒是鱼行其他四商,这四位这几年面和心违,对他早已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张赐看得清楚,却并不在意。然而这次,张赐这边鱼价涨起来,其他四家乘机拉拢走许多鱼贩。你们既然如此敬我,我岂能不恭陪?

  商人所重不过一个利字,于富能截断黄河鱼源,也只是靠多让利。于是张赐想出一个借招之计:用于富的法子对付鱼行那四商。

  他捎信招来西京洛阳的一个人,此人有个把柄握在张赐手中,做事不敢不卖力,也不敢向外泄露。张赐又派蒋鱼头找来冯宝,夜里带到他城郊的园子里。那冯宝是个肚里没成算的人,张赐连唬带诱,几句话便让他进了套。冯宝听见能得三百贯的牙费,立即说自己跟着那个于富,已经知道套路,轻易就能截断其他四河的鱼源。

  冯宝果然没有失信,带着那人分别去四条河道,将那些鱼源大半截断。张赐这边鱼价被于富抬高五文,他便让冯宝将其他四家的抬高十文。这样,他的亏缺便轻松补了回来。

  张赐和冯宝谈这事时,连蒋鱼头都支开,不让第三人知晓。

  至于冯宝,张赐也早已打探到他的弱处——顾盼儿。

  冯宝迷上芳酩院的顾盼儿,这一向常去那里厮混。张赐自己很少去行院流连,不过他知道那些名妓,尤其是汴京十二娇,所结交的尽是达官显宦、富商巨贾。因此,张赐早就使钱去那些行院,暗中买通婢女、厨娘、伙夫,打探各种消息。前不久,张赐恰好从芳酩院的一个婢女那里打探到顾盼儿的一条短处,而且并非寻常小过。

  鱼行其他四商的事情办好后,张赐便将顾盼儿的事隐隐约约讲给冯宝,冯宝听后果然惊得厉害,忙连声哀求张赐放过顾盼儿,并赌咒发誓不将鱼行的事说给第二个人听。

  此刻,面对着冯赛,张赐心里始终有些隐忧。

  他望着冯赛试探道:“冯二哥,你可找见你弟弟了?”

  “他闯了祸不敢见我,一直都没找见。”

  张赐仔细打量,冯赛说的应该是真话,这才放心。

  “张伯,鱼行之事已了,冯赛告辞。”

  张赐起身将冯赛送出院门,心中顿时轻松,冯宝果然没有透露出去,冯赛看来也并没有猜破。剩下的,便是给西京招来的那人一些酬劳,让他赶紧回去,不必再拦断其他四条河道的货源。

  这鱼行又复归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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