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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篇 萝卜案 第十四章 空谷壳

  万事以心为本,未有心至而力不能者。

——欧阳修


  张用见柳七说罢后满头汗水,便从腰后抽出那把团扇,摇着替他吹凉,笑着问:“你们杀了黄娇娇,又知道他伯父在京城刑部,却偏要来到京城。这也是那个麻罗的主意?”

  “嗯。他说全天下最好的手艺人全聚在京城,一辈子若没到过汴梁,便是白活一场。黄三奇的尸首我们抛进水沟里埋了起来,并没人瞧见,他伯父也绝不会知道。除了黄三奇,我们并没一起再招惹过谁。黄三奇当时说自己包袱里背的是萝卜,这话也只有我们九个人知道。”

  “黄娇娇那个伯父呢?”

  “我们到京城后,偷偷去打问过,那年六月份,黄三奇的伯父因为贪渎被人告发,家产被抄,人被发配到沙门岛去了。家里只剩个老妻和三个儿子,赁了间小房,卖些鼠药蚊烟勉强度日。”

  “嗯……那就和他伯父无干了。听起来,麻罗谨慎,江四稳重,剩下你们七个,除了乌扁担那根愣木头,都不是莽撞人,自然不会让那个黄呆呆留一口气来报仇。那晚他自然是死了。而那个凶手一夜之间连杀你们四人,仅算四人住处之间路程,都有五六十里地,驿递急脚快马都要累倒,活人就更难做到。这么说——”张用陡然提高声量,“是鬼!”

  柳七吓得一哆嗦,阿念尖叫一声,犄角儿噗地坐倒在地上,廊下一阵噼啪乱响,区氏也被惊到,竹箩被颠翻在地,里头的豆子四处滚跳。厨妇刘嫂忙过去帮着捡拾。

  张用则哈哈大笑起来。其实,为验证这世间到底有没有鬼,他曾煞费过心力,甚而半夜偷偷跑到坟地里,一座坟、一座坟挨个去招呼。见没有一丝回应,他又找了根竹竿插进坟墓里去捅,捅遍了整个坟地,仍没有丝毫动静。父母亡故后,他又整夜不睡,等父母亡魂来相会,也毫无响应。不论陌路,还是至亲,都没寻到鬼的影迹。他想,就算真有鬼,也绝非世人所言——能往来世间、与人感应、为福造祸。

  因此,他断然不信是黄三奇亡魂杀的那几人,一定是活人所为。朱克柔失踪,竟牵扯出这么一桩古怪来,更引逗得他兴致大盛。

  更让他好奇的是,柳七说到自己提刀去砍黄三奇时,目光陡然一灼。他笑着问:“我从没杀过人,杀人滋味如何?”

  柳七听了先一慌,忙垂下眼,望着地面,半晌才低声道:“解恨。这世上太多可恨之人,每天都有让你想一刀杀死的人。只是……”

  “解过恨后,滋味便不好了?”

  “嗯……杀人不难,杀了人后,寻个借口替自己开脱也不难,最难的是——”柳七神情顿时颓暗下来,“这世间最难的不是穷贱、吃苦、受累、被辱、挨骗,而是发觉自己不是个好人……其实,那一刀砍下去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是个好人,也并不觉得做个好人便真的好。可那一刀砍下去之后,才发觉——我先砍死的不是黄三奇,而是心底里那个自己。”

  “以前我从没察觉过这个自己,他一直躲在心底里,没形没象,你说不出他有什么好,却更说不出他有丝毫不好。他是心底里一面镜子,不管外人如何说你不好,只要回头照见他,你便能心安。我那一刀,把这面镜子砍破了,也把镜子里头那个自己砍碎了。等我回头再去照镜子时,空荡荡,再没有了人影……没了家,你还能一砖一瓦重新盖造。没了自己,还能去哪里找?就如一粒空谷壳,便是填满了世间所有的好,也成不了一粒米,照旧是个空谷壳。”

  张用听后,立时想起《道德经》中那些句子:“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他不由得啧啧赞叹起来,更用力替柳七扇着扇子,笑着问:“其他人呢?”

  “我们九个,虽说都不是大善人,却也都不是恶人。那晚各自砍下一刀后,大家都没再说起过这事,但其实大家都变了。那时我才知道,不止我,每个人心里原本都有个好人。那一晚,我们都把自己心里的好人杀死了。”

  “你成了个落寞失魂客,其他呢?”

  “解八八生怕自己闲下来,拼力做活,想尽法子让自己累;唐浪儿成日寻乐子,到处逗引妇人,其实一个人时,他神色极慌怕;田牛越来越易怒,哪怕旁人全无笑他独眼的意思,只要略有些影儿,他便立即发作;郑鼠儿原本就胆小,变得越发胆小,有时却忽又变得极自大;马哑子本就不爱言语,那之后就更难得听到他的声音;乌扁担变得最凶,几乎成了无赖汉;只有麻罗和江四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麻罗尽力装作无事,平常也瞧不出他有什么不一样,但那以后极少见到他笑。”

  “江四呢?”

  “他?他便是我说的那颗想用各种好填满自己的空谷壳。他说要赎还这罪过。”

  “哦?如何赎法?”

  “他每天去太平惠民和剂局门外守着。”

  “哦?守什么?”

  “我们才来汴京时,合住在一起,有回郑鼠儿着了风寒,又喘又咳,浑身发烫,躺在炕上起不来。那房主让我们去西大街的惠民药局买药,说那是官卖药所,药价比市价低。我和江四一路寻到那里,一个医官模样的人询问了症候,让我们买了六颗通宣理肺丸。一颗比市价便宜三文钱,可拿回去给郑鼠儿吃了两天,不但没好转,反倒更重了。江四忙去医铺请了一位大夫来,那大夫看了最后剩的一颗药丸,摇头说这药大约是五六年前的旧药,不但没了药力,反倒生了毒。他诊过脉,开了副汤剂。郑鼠儿吃了几道后,才渐渐好了。

  “后来江四跟着一个泥炉匠学手艺,他原本就做过泥活儿,上手快,半年就能自己出去寻活儿。他一天替人泥炉灶,最多不过挣一二百文钱。每天忙完活路,只要得空,他就去惠民药局门口等着。看到穷苦人要进去买药,便上前拦住,劝他们去其他好些的药铺,还拿出自己的钱添补给那些人。人都笑他疯了,药局里的人只要见他,就拿棍棒来追打。他却说,劝走一个,保不准便能救一条命……”

  柳七话未说完,院门忽然敲响。

  敲门的是胡小喜。

  胡小喜回到家时,爹娘正在商议他的亲事,听到他敲门,立即住了嘴。他爹见他牵了头驴,嫌他乱费钱,面色顿时一沉。他忙解释了原委,他爹却越发气恼,数落起来:“有钱就自家租驴子,没钱就走路,年纪轻轻能走折了你的腿?让上司的娘子替你租驴子,往后他们要你做些不尴尬的事,你咋拒?为人处世,最怕一个贪字。这世上除了爹娘,谁会平白让你得利?你沾了人一文钱小利,人便要你还十文钱的情债。十文钱还算好的,有些里头藏了阴钩暗饵,一旦被钩住,这辈子前程怕都要毁在里头!”

  这些教训胡小喜早就听厌,又不敢辩驳,还好他娘在一旁打断。可他娘又过于碎叨,连声问他吃了没有,在哪里吃的,吃的啥,那摊子上摆的饼有没有罩住,路上灰那么大,该找个干净的店,吃碗热面、喝些汤水也好……胡小喜实在听不得,心里一直念着打问到的染院桥那轿夫,再一想程门板去南郊查案了,自己却几无所获,这驴子白歇在这里又可惜了,便忙说:“你们先睡,我忘了件要紧事,得立即去办,若不然明天又要挨程门板责问了。”

  他爹顿时骂起来:“啥程门板?他好歹是你上司,你到衙前一年多,竟连尊卑礼节都不顾了?”

  “是,爹,我赶紧先去了。”

  胡小喜慌忙逃出门,骑上驴子往城西北赶去。

  到了染院桥,他找见那个王家轿马店,就在街角,门首挂着盏灯笼,上头大大一个“王”字。他走了进去,店里伙计全都不见,只有店主一人坐在灯前,皱着眉发呆。他过去一问,这店里果然有个叫乌五的轿夫,绰号“乌扁担”,澶州顿丘人。他见那店主焦闷闷的,神色瞧着不对。再一问,那乌扁担竟牵涉到一桩绑架案,绑走的竟是“天工十八巧”里头的刻丝朱克柔。那店主已去开封府报过案,至今没找见一丝踪影。

  胡小喜见那店主瞪着那双驴一般的大眼,灯光映照下,瞧着泪汪汪的,他忍不住又要笑,但强力抑住,问到朱克柔家就在巷子里,忙转身出来。他骑来的驴子拴在门前桩子上,也瞪着驴眼,泪汪汪地瞅着他。他再忍不住,趴在驴背上就笑了起来,直笑得捂着肚皮弯下了腰。那驴子被笑声惊到,抬起后腿就朝他踢来,一蹄子正踢中头顶,疼得他大叫起来。捂着头一转身,却见那店主出来站在门首,纳闷瞅着他。他一见那双泪汪汪的大眼,又噗地笑了起来,一边要命地疼,一边止不住地笑。那店主越发纳闷,他再不敢看那双大眼,忙牵住驴缰绳,捂着肚皮拐进了巷子,腿软得再也走不动,靠着墙瘫倒在黑影里,笑得几乎要断气。

  良久,笑才终于止住,身子也软得没一丝气力。他歇了一阵,才终于爬起身,牵着驴,一扇扇数着门,走到朱家院门前。黑暗中摸到门环,他连叩了几下。门开了,一个黑影站在门里问他是谁。背着光看不清那人面貌,只隐约瞅见一双小眯眯老鼠眼,一看之下,笑癖竟然又一次发作,拼尽气力也忍不住,笑得站不稳,忙伸手扶住门框。

  这时眼前一亮,院门里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女孩儿,穿着身绿衫裙,提着盏白罗彩绣的小圆灯笼,白嫩嫩的小圆脸,抿着小嘴瞧着他直笑。

  女孩儿身旁是一个白衫乌帽男子,眉眼俊逸,手里摇着把团扇,眨着眼笑嘻嘻盯着他。这人胡小喜见过,是京城有名的作绝张用。刚才开门那个这时也才看清,是张用的僮仆,似乎叫犄角儿。三人一起望着他,像是在看猴儿耍戏一般。胡小喜懊丧无比,自己来查案,却先在人前出丑,这公事还怎么办?何况还有一个娇甜女孩儿。这一沮,笑顿时缩了回去。

  张用哈哈笑起来:“羞臊个什么?人便该像你这样,裸身来,赤心去,笑就笑,哭就哭。天生一个自在人,何苦自缚百千绳?”

  胡小喜因这笑癖,莫说父母责备、旁人惊怪,他自己也始终自责自疚不已,一颗心始终被紧勒着,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话。这时猛然听到,像是绳结被轻轻一扯,顿时松了绑,心里忽而涌起一阵委屈和感激,眼泪顿时滚了出来。

  他忙要忍住,张用却笑着制止:“要哭就哭,怕什么?人都以为能忍能憋不掉泪,才是真英雄。其实这泪水呢,流出来是泪,憋回去变尿。有泪不敢流,偏要胀尿胞,道是真英雄,实则一个傻尿桶。”

  胡小喜听了,噗地又笑了出来,鼻孔里猛然喷出个大鼻泡出来。他慌窘欲死,忙伸手揩掉。张用和那女孩儿却一起大笑起来,那女孩儿笑得尤其大声,捂着肚子,眼泪都笑了出来。犄角儿先还绷着,后来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胡小喜见他们笑得真率,毫无恶意,也不再顾忌,跟着笑起来。笑声惊得邻舍的狗吠起来。隔墙一个老者推窗大骂:“夜半三更的,鬼叫什么?爷才蒸好一笼羊肉小馒头,刚揭锅盖儿,就被你们闹醒了!”他身旁一个老妇立即嚷道:“老咬虫,又背着我偷吃!”两人似乎抓扯闹骂起来。他们一听,更笑得止不住,都笑得没气力了,才终于停歇。

  张用坐倒在门槛上,揉着肚肠笑问:“鼻泡兄弟啊,你是来查萝卜案的?”

  胡小喜才点了下头,张用又说:“你只知道有四桩萝卜案,我这里又发现一桩。我可以替你解开这案子,但你必须听我的。”

  程门板提着灯笼,走下河岸,查看过郑鼠儿的尸体后,他心里暗暗犯愁。

  除了嘴里含的那根萝卜,尸首上找不见凶手的任何线头。看伤口血色乌凝,再听旁人讲述,只能大致推断应该是前一晚行的凶。当地的里正一直候在旁边,说昨晚对岸那个宅院里发生一桩神异,一幢才建成的楼竟凌空飞走,河这边的人全都奔到岸边去瞧,凶手怕是那时趁乱下的手?程门板朝河对岸望过去,那宅院黑漆漆的没一点灯光,什么都瞧不见。他向来厌烦这些鬼怪邪说,没有答言,叫里正寻两个人守在尸体旁,不许任何人靠近搬动。

  安排完后,夜已深了。他背转身偷偷摸了摸钱袋,只剩几十文钱,不够租驴子,只得步行往家里赶去。

  其实,即便钱够,他恐怕也舍不得。他每个月月钱不足五贯,为查案办公事,时常要倒贴一些,剩下的只勉强够他一个人日用,家计全靠妻子操持那间簟席铺子。妻子倒从没说过什么,他却始终有些愧疚。有愧疚,便难在妻子面前立住威望,这是他最怕的,因此,他不肯丝毫流露。为藏得好,便反其道,转愧为傲,常在妻子面前板着脸。妻子果然对他始终有些畏敬。

  他得偿所愿,心中愧疚却因之更甚,要更多傲冷才抵得过。于是,愧与傲如两头不断增重的挑子,压得他异常难受。而且,妻子性情、品性、才干其实都让他暗地赞悦,极想爱慕疼惜妻子,却同样不敢表露。由于存了这些戒心,虽然同床共枕,本是世上最亲近之人,反倒比旁人隔得更远,这让他有时沮丧之极。人活一世,真正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却又不得不继续垒墙、缠丝,把自己生生作弄成个孤牢独囚。

  独自走在夜路上,这孤寂之感尤其浓烈,他却找不见其他破除解脱之法,唯有强煞住念头,转而去想公事。刚才他从那家肥皂团工坊的工匠口中得知,郑鼠儿也是澶州顿丘人,三年前逃难来京,同乡好友一共有九人,号称“顿丘九虎”。

  这个消息让程门板总算稍稍看清些眉目,后头这三桩萝卜案遇害人都是顿丘同乡,最早发现的那具尸首恐怕也是。这么看来,起因若非是同乡内讧,便是一起得罪过什么人。至于萝卜,恐怕是事件起因。

  中午他让胡小喜去查问那个猫窝匠人,不知道查得如何了。一想起胡小喜,程门板心里隐隐一刺,有生以来最让他羞辱的便是胡小喜那次笑。虽然事后知道他自小有这笑癖,并非是轻辱取笑人,却仍让程门板一想起心里便如油煎一般。他原想撵走胡小喜,但这样一来,周围人恐怕会越发嘲笑自己。他只能强忍羞愤留下胡小喜,至少能得个宽怀大度的名儿。另外,胡小喜在身边,还能时刻警醒自己,任何人都能羞辱你,任何时刻都不可松懈。

  好在胡小喜办事勤快,这一年多倒也替自己分担了不少差事。让他去查问那个猫窝匠,他自然不会偷懒。“顿丘九虎”剩下的几个人也只能等明天再去查问。

  他一路默想,不觉间走到南薰门外,护龙河岸两边小街灯烛荧亮,夜市上传来一阵阵肉香油香,他才想起自己夜饭都没吃,肚里饥饿起来。他停住脚,有些犹豫。每天不论多晚回去,妻子都在小泥炉上给他煨着饭菜,烹煮手艺也比这夜市多数摊贩好许多。但妻子每待他一次好,他心里愧疚便多一分。许多时候,他都宁愿在外头吃,多辜负几回妻子,心里反倒轻松些。他望着夜市,寻思了片刻,不由得沮丧焦躁起来。堂堂一个男儿汉,日日尽为这些琐屑烦心,还成得了什么大功业?但旋即,他心底里隐隐觉得,自己这辈子恐怕只能这么碌碌琐屑到死。他顿时一阵悲凉,望着四周往来行人,竟不知该何去何从。正在发怔,忽被旁边一阵叫卖声惊醒:“燋酸豏!麻油鲜煎燋酸豏!”

  他扭头望去,见街角一个小食摊上,挑着盏白纸灯笼,一只泥炉上架着口浅底锅,锅里浸了一层热油,滋滋地响,油面上十来个小面角儿,煎得焦黄润亮,那摊主正拿着一支小铲不住翻动,散出一阵阵香气。

  他忽然想起新婚那年元宵节,他带妻子去州桥看灯,他本就不爱言语,妻子那时又极怕羞,两人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路过夜市时,他发觉妻子扭头盯着街边一个小摊,他顺着看过去,是燋酸豏。他问:“想吃?”妻子羞怯点了点头。他便过去买了四个,用油纸托着,递给妻子。妻子却先拈起一个递给了他。他们身旁树上挂着盏桃红细纱罩的走马灯,里头一层透亮白绢,绣了一枝鲜艳桃花,不停旋转。灯光映着妻子秀巧的脸,如春光映桃花一般,给那娇羞平添了几分明艳。尤其那秀眼明眸,春水一般莹莹闪动,让他心头一阵颤。他怕被妻子瞧破,慌忙接过那燋酸豏,低头咬了一口,里头是腌酸豆角馅,酸香爽脆,他虽见过,却是头一回吃,不由得点了点头。妻子一直盯着他,见他爱吃,欣然一笑,也拈起一个轻轻咬了一口。四目相对,两人一起笑了起来。成婚几个月来,这是他头一回笑。也是许多年来,唯一一回情不自禁、满心欢悦。

  想起那时情景,他心头一暖,不由得走到那摊子边:“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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