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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篇 劣童案 第一章 屯 · 2

  于族人,他也能帮则帮,能助则助。他这一房中,除了一个堂兄,便数王盉年长,而那位堂兄又为人惫懒滑赖,不受敬重,因此,在这一房,王盉已俨然成为房长。几个兄弟有大烦小难,头一个便来寻他。这等快慰,甚而胜过庄稼收获。他越发自重,尽力挺直腰背,放宽胸怀,诚厚待人。

  当然,为这诚厚之名,难免自损自折、自难自屈,常常为了面上好,内里暗暗吞苦水。妻子为此劝了他许多回:“虽说是同族一脉亲,可柴烧自家灶,饭添自家碗。常日守住礼,难时量力帮,已是大好了。哪里有灭了自家灯,去添别家火的?这名声如水里月,瞧着好,可真要借光照明,能靠它?他人赞你百般好,不若自得半分实。”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自小受尽了嘲鄙,这时终于能在人前昂起头。就如憋在水底的人,猛然将头伸出水面,只要吸过一口气,看过一眼天,哪里能再忍得住水底的闷?于是,他继续尽力诚厚,越来越得兄弟们仰重,说话也越来越有分量。到如今,已没人敢轻易反驳。

  然而,一个孩童却将他搅乱。

  这孩童叫王小槐。

  王氏宗族中,嫡系是先祖王祜长子王懿一脉。王懿长子王睦是族中宗子,他自幼好学,饱饫经史,欲举进士,求取功名,却被叔父王旦劝止。王旦那时已为宰相,说我王家贵盛已极,岂可再与穷寒门户争竞?只向真宗皇帝为王睦求赐了一职,赴浙江任东阳知县。王睦也许是灰了心,任职一年便卸任,且并未回到汴京,而是隐居在东阳永泰乡。他这一房由此定居于永泰。

  王懿次子王淳便成了汴京三槐王家宗子。淳生克,克生震,震生豪。

  王盉祖父是婢女所生,庶出入不得正谱。论辈分,王豪是王盉的祖辈,却只比王盉长三岁。这位小祖父自幼顽劣,又因辈分高,族里人人都敬让,因此越发乖张不逊。成年后,王豪继承宗子之位。卖故宅、迁乡里便是由他一意主张。宗族中那时人人都慌失了主见,只能听他安排。

  王豪人虽乖张,却极有经营才干。到了乡里,族人分产只照人丁数。王豪那时只有一子,分得的田地只比王盉多五十亩。然而,王豪旋即便将自己那片田转典出去,而后携资出门行商。至于做何等生意,族人都不知晓,只眼见着他每年回来,都比往年更富些。几十年下来,王豪不但将典出的田产赎了回来,更在乡里不断置买新田。如今不仅在宗族中最为富强,在襄邑县也是一等豪富。

  只可惜,王豪生子接连夭折,直到五十四岁,意外得了个幼子,乳名叫小槐,以示“三槐王家”正脉。

  王小槐今年才七岁,生得头窄嘴尖、背弓肩瘦,猴子一般,却天生极聪颖,性情更是娇纵异常。

  去年,王豪一病而亡。王小槐小小年纪,竟成了这个宗族中辈分最高的一个。又是正脉嫡子,且家业富厚,族里人纷纷前去巴附。王小槐越发骄狂无忌,整日手拿一把银弹弓,揣一袋栗子,见谁不顺意,扯起弹弓便射,自称“小祖赏利市”。被射中的只能忍痛赔笑,不敢发半句言语。

  王盉见不惯这等狂顽,但王小槐是自己叔父,碍于辈分伦常,只能装作不见,远远避开。然而这乡里地界只有这么大,哪里能避得开?

  去年十月下旬,王盉带着两个儿子去田里覆芫荽。那时已霜降,芫荽割过后,根留在土里,用干草覆盖,不但一冬不死,还能在雪下生长。他这片地和王小槐家的一片田正相邻,那田里种的是冬瓜。王豪亡故后,他家庄客尽被王小槐打跑,那些瓜便荒弃在地里,已经开始溃烂。王盉半生务农,最见不得糟践农物,便叫儿子们拣好的摘下来,装到车子上,给那个小叔父送去。

  儿子走后,他正独自弯着腰在田里覆草,后臀猛地一阵剧痛,回头一瞧,竟是王小槐。王小槐身穿白孝袍,手里扯紧银弹弓,歪斜着眼,扣住一颗栗子,正瞄准了他,嘴里大声骂:“你这奴婢生的不孝子,冬瓜冬瓜,不过冬能叫冬瓜?小祖我正等着下了雪吃冰瓜,却被你摘了——”说着,手一松,那颗栗子飞射过来,王盉慌忙躲开。王小槐见没射中,着恼起来:“你敢躲?”又抓出一颗栗子,扣到牛筋弦上,再次瞄准了王盉。王盉又羞又愤,却只能快步躲开。王小槐已经兴起,边骂边追边射。王盉后背后脑连被射中,痛辱交加,却不敢回头,只能加快脚步,急躲回家,关死了院门。王小槐追到门外,仍不住尖声叫骂,不停地用弹弓射门板。王盉做了半辈子诚厚人,从没有受过这般羞辱,坐在床脚,听着外头的叫骂声、射门声,泪水禁不住滚落,几次想一头撞向墙。

  王小槐骂累之后,才悻悻离开。可这之后,只要见到王盉,他便立即握着弹弓追射过来。王盉被逼得无法,生平头一回在夜里偷偷烧香祈告,求老天一把天火,烧了那个顽劣子。

  让王盉震惊无比的是,他祈告了许多日后,正月间,王小槐去了汴京。随后一个消息传来:王小槐乘了一顶轿子,行到汴河虹桥上时,那轿子竟忽然燃起火来,王小槐被烧死在里头。

  王盉听了,惊异之余,先是一阵暗暗庆幸,老天听到了自己祈告,除掉了这个祸患。可过了两天,他心里渐渐不安起来,王小槐毕竟只是个孩童,何况还是自己叔父。

  连着许多天他都惴惴难安。有天夜里,已过三更,他却睡不着,躺在床上,忽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车轮声,四下里的狗全都叫起来。那车子缓缓驶进村子,经过他家院门,向东一直行到王小槐家院门前,停了下来。他忙起床披衣,出去悄悄打开院门,探头朝东一看,浑身顿时一寒:那辆车上挂了几只白灯笼,照得雪亮。车身垂满白绫,通体雪白,灵车一般。车前看不见车夫,只露出半截马身,那马也是浑身雪白。

  王盉正在吃惊,两边和对面的院门也相继轻轻打开,黑暗中看不到人影,自然是族中人纷纷出来觑看,却没一个人敢出声。

  王盉又惊望向那辆白车,见车后帘掀开,一个白色身影从车子里探了出来,白衣、白裤、白帽、白鞋,身形极瘦小。王盉仔细一瞧,惊得头皮几乎裂开:竟是王小槐!

  王小槐脸色苍白,举动僵硬,木雕蜡塑一般。他手里挑着只白色小灯笼,蹬着踏板慢慢下了车,身子僵直,一步一步走到自家院前,伸手推开院门,缓缓走了进去。而后“吱呀”一声,院门关上了。那辆白绫车子忽而启动,白马拉着白车,缓缓向东行驶,穿出村子,拐过村东路口,良久,再瞧不见灯光,也听不见声息。村子顿时又沉入寂静。

  王盉又侧耳细听,东边王小槐院里没有一丝动静。他不知该不该过去瞧一瞧,犹豫半晌,终还是怯惧,便小心地关上了院门。其他家恐怕也一样,也各自轻轻关起了门。

  王盉一夜都没睡安稳,但再没听见什么动静。第二天他起床打开屋门,一眼看到院子,又惊得浑身冰冷:地上满是栗子!

  这一惊比昨夜更摄魂震魄,寒立半晌,他才回过神。好在家人都还未醒,他慌忙出去,壮着胆捡起颗栗子一瞧,栗子结了层霜,冻得冰硬。他心里一阵寒惧,迅即想丢掉,但随即想到不能让人看见,便忍着怕,将地上那些栗子全都捡了起来,用衣襟兜着,却不知该如何处置。左右望了一阵,才急忙忙走到后边茅厕,将那些栗子全都丢进粪池里。粪池结了层冰,栗子全堆在冰面上。他又忙抓过铁锹,用力捣碎了冰,将那些栗子全都沉下去,又费力铲了些冻土,盖在上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手却仍抖个不住。

  等他回到前头,听见外面一阵叫嚷。他定了定神,这才打开院门,走出去一瞧,许多族人聚在王小槐家门前。他走过去,隔着十几步,再不敢靠近,只远远望听。过了一阵,才见几个人执杆拿棒从那院里出来,其中一个说:“里头寻遍了,找不见人影!”大家又纷说了一阵,才渐渐散开。

  这之后,连着几天,每到半夜,王小槐那宅子里总是传来哭声。王盉清早起来,院子里总是丢满了栗子,只能又赶忙捡起来,埋到粪池里。

  他越来越受不得,族人们也都惊惶无比。大家商议去请个阴阳法师来除祟,正在犯愁该去哪里请,有个人来村里访友,众人见到,全都喜出望外。

  那人名叫陆青,是个相士,通晓阴阳五行、易理占卜,尤精于望气看相。京城人都叫他“相绝”。陆青和王盉族里一个叫王伦的后生相熟,去年还曾在王伦家里小住过一段时日。王伦为人浪荡不羁,时常出门游走。今年年初,他又离家远行,至今未归。

  陆青访友不着,便要离开,众人忙去拦住,将村里那桩异事告诉他,求他施法除祟。陆青性情孤傲,当即拒绝,说自己从不染指鬼祟。众人又苦苦哀求,陆青才勉强答应去瞧一瞧。王盉一直躲在一旁,听他应允,才稍放了些心,惴惴跟着众人,围引着陆青来到王小槐家院门前。众人不敢进去,王盉更不敢,陆青独自推开院门,走了进去。许多天来,王盉头一次离得这么近,那院门一开,一股寒气顿时扑面而来。不到一个月,那院子竟已萧败得满目荒冷。

  他望着陆青走进前堂,从袋里取出一面青铜罗盘,四处细细查看了一番。随即穿进了后堂,再不见人影。过了许久,才又走了出来,站在门前石阶上,冷着脸说:“里头的确有幼鬼萦留,想必是这宅中幼主亡魂。魂气轻盈,其间掺杂了一股冤怨不散之意。恐怕是你们当中有人亏负于他,致使冤意郁积、亡魂返宅——”

  王盉听了,心里一颤,见陆青峻冷目光扫了过来,忙低下了眼。

  “不过——”陆青却又继续言道,“我测其魂气与冤气,二者颇有些乖离。其魂气属少阴之相,乃幼亡新魄。冤气却呈老阴之相,似是老死旧魂。观其表,祟事似是幼鬼所为。究其源,实乃老魂所驱。相学中,这叫作‘一魂二魄’。前世旧魄附于此世新魂,老阴挟制少阴,因而,这冤气不但有此生新结,更有前世积缠。今生冤气,还好化解;前世冤仇,便有些棘手。在下无法从你们面相神气中探知,唯一办法,你们一个个到中堂,单独测判。你们谁先来?”

  众人一听,彼此相觑,都不敢出声。王盉更是心虚无比,哪敢进去?不过,刚才听陆青说是隔世冤仇,倒让他大松了一口气。

  半晌,族中一个年轻胆壮的后生说:“我先来吧。”说着走上台阶。陆青点点头,转身带他进去。两人走进前堂,搬了两张椅子,面对面坐下。陆青端着那面罗盘,测了一阵,而后说了些什么。那后生顿时站起来,快步走了出来,面上似忧又似喜。众人忙问,那后生摇了摇头:“陆先生说,事关气运,莫要泄露。”随即便怀着心事走了。

  其他人听了,推让半晌,终于还是一个一个走了进去。出来时,个个似乎都面露疑惑,也都不肯泄露分毫。

  王盉见进去出来十几个,便也壮着胆子走了进去,小心坐到陆青对面。陆青望着他,凝视了片刻,目光像是一把银匙探进羹汤,兜底搅动一般。王盉觉着自己的肠肺都被翻检了一遭,心里一阵寒怕。幸而陆青随即低下眼,盯着罗盘,左旋右旋,比照了一会儿,抬起头,眼中露出些温意:“你们今生只有些微小怨,前世却有伤毁之恨。此乃屯卦之相、郁结之兆。心欲为善,反受其殃。愤意内积,怨气外溢。你若想化解这仇怨,清明上午,到汴京东水门内、香染街口,等一乘轿子。那轿子前头有个男子,头戴一顶竹笠,左手提青布袋,右手执一根细竹,竹上挂着十数根清明辟邪彩绸。你见到那人,便走到轿子边,莫要靠得太近,朝轿子里低声说一句话——”

  “什么话?”

  “杀人一句寒,思亲半生哀。”

  “哦?”王盉大惊,忙慌问,“这话指什么?”

  “命数可解不可说,更不可泄于他人。你只须到那轿子边诚心说过这句话。前世怨、今世仇,皆可化解。”

  王盉满腹疑惑走了出来,也不敢告诉旁人,陆青那句话更是直刺自己心底。思忖了许多天,心想:反正每年清明都要上京祭祖,祭过祖,顺道去那轿子边说那句怪话,就算不应验,也损不得什么,总好过这般天天忧烦。

  于是,清明一早,他带着兄弟侄孙赶到三槐堂。那宅子已三度易手,前两年又被掌管内苑宦官的太尉梁师成买去。他们不敢靠近,只在河边取出香烛,插在土中,望着那三株古槐,跪下来远远磕了几个头。

  往年,王盉还要带着众人绕着那宅院慢慢走一圈,今天他起身后,便催着众人赶回到东水门外,假意说:“一年难得来京城一回,各人四处游赏游赏,下午再搭船回去。”等其他人各自走开后,他忙赶到香染街口候着。

  快到正午时,果然看见一个头戴竹笠、手执一根彩绸竿的男子,男子身后跟着一顶轿子。他顿时有些紧张,见那轿子渐渐行至眼前,想到院子里那些栗子,便不再多想,装作行路,靠近那轿子,低声说出陆青交代的那句话:

  “杀人一句寒,思亲半生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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