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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篇 狂牛案 第二章 观 · 1

  我之所生,谓动作施为出于己者。

观其所生而随宜进退,所以处虽非正,而未至失道也。

——程颐《伊川易传》


  那头牛猛然跳起来时,马良正躲在大柳树旁边的草棚子里。而且,里头藏的并非他一人,还有个妇人。

  马良今年二十九岁,是这村里的三等户,家中只一个寡母。母子两口人,却有一百来亩上田,全都佃了出去,生计颇宽裕。唯有一条,母亲管束他极严,不愿他务农,只望他能读书举业,因此,从他幼年起,便不许他和村里其他孩童玩耍。那时,三槐王家设了幼学堂,他娘便牵了头羊,去恳求掌管学堂的王驭,每月出六斗粮作学资。王驭极和气,人都称他“王如意”,见他娘说得恳切,便收了那羊,答应让马良寄读。

  学堂设在宗子王豪家,马良那时才五岁,心里极怕,却从来不敢违逆母命,只得忍着怕,走过那短桥,去了那学堂。王家那些子弟都有些鄙视马良,没一个肯睬他,那教书的王家长辈也难得看他一眼。马良自家也不愿多语,只缩在最角上,每天这般默默来去,他觉得自己像个鬼一般。他能看得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他。

  就这么小鬼一般,默默读了四年。读书时常走神,自家也不知道学了些什么。王豪两个幼子接连早夭,那学堂便停了。马良心里暗暗欢喜,总算能从鬼做回到人了。

  然而,他娘却不肯罢休。见王家子弟中,王守悫读书读得最好,便又去求王守悫的父亲王铁尺,让马良跟着王守悫读书。王铁尺最不近人情,却极怕和妇人言语,经不住马良他娘又哭又求,又瞧在每月六斗粮足够一口人伙食和学资的分上,只得答应。马良便又天天跟着王守悫读书。

  王铁尺规矩极严,好在马良始终小心,每天上午去了,先躬身拜过王铁尺夫妇,再去王守悫的房里。快中午时,又出来拜辞过,而后回家。其他再无多事,因而也从没触怒过王铁尺。王守悫比马良年长七岁,那时已经十六岁,读书极专心精勤。见马良进去,他先有些厌烦,只丢过一卷《春秋》,叫马良自家默诵,不许出声。马良早已惯了的,坐在昏暗墙角小凳上,默默翻开那书看,怕翻页会出声,便一直盯着一页看。

  王守悫见他这么安静本分,渐渐回转了心意,每天愿意教他一段。而且,王守悫和王家那些教书前辈不同,每教一段,总先说一句“你得有自家主见”,随后便是他自家的一番主见。马良虽然大半听不懂,但极爱王守悫抒发己见时那等昂扬风发,头一回发觉读书竟有这等天地,渐渐对读书生出了些趣味。

  他自幼缺了父兄教导,因而对王守悫既敬慕又依从。只是,王守悫说的“主见”二字,他听着虽好,也牢记在心里,却始终不知去哪里寻主见,即便偶尔有了些主见,也从不敢说出口,更不敢付诸行动。

  过了两年,王守悫去县里应试,竟一举考中。马良眼里瞧着,羡慕感佩之余,又有些自失自伤。王守悫去县学读书,他便没了去处。

  他娘却说,王守悫自家读书也能考进县学,你已跟着人读了六年,也该能自家读起来了。于是,他便日日在家读书。读累了,娘才许他出门去田间独自走一走。

  不论在家,还是出去,马良又觉着自己像个鬼了。除了娘,与任何人无干,每日独坐独卧,独来独去。这世间一切,他只能旁观,一丝都无法染指。有天,他翻开王守悫从县里捎给他的一卷东坡词集,无意中读到一句:“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他顿时呆住,读了这些年书,从未有哪句让他这般切身入心,胸中一阵冰凉发麻,怔了半晌,竟落下泪来。

  苏东坡这句词打开了他读书之眼,他丢开那些经史古籍,开始四处寻购古今诗词集子。他娘并不晓得其中分别,见他要买书,忙忙地从箱子里给他取钱。他去县里书肆,从汉魏六朝开始,一部部买来细读,如渴如醉,忘寝忘食。读了数百卷后,他才发觉,古往今来,并非只有他一人如同遗世之鬼。阮籍、嵇康、左思、庾信、陈子昂、王维、杜甫、李白、李商隐、李贺、柳永、晏几道……哪个不是孤心独往,寂寞无俦?

  王守悫要他寻自家主见,这时,马良才似乎真的寻到。从此不但不再怕这孤独,反倒沉于其间,不可自拔。

  他娘并不知情,从他满十五岁开始,年年催他去县里应试。可他先受了王守悫那些“主见”浸染,后又沉迷于那些孤情傲绪、放诞颓丧之中,下笔行文,自然流出一股鬼气,哪里能考得中?

  他娘却说,不怕,你年纪还小,多考几回,自然便能考中。马良自家清楚,连王守悫那般有见地,考进了县学,都年年滞留外舍,不得升进。自己这等邪僻文字,更加无望。而且,看着王守悫年年激愤,却终难得志,他更是熄了仕进之心,也不愿去这条窄路上争挤。每年,只是为了让娘安心,他才去应付一遭。

  王守悫被逐出县学、回到乡里后,马良原以为自己总算有了一个朋友。然而两人聚到一处,王守悫事事都只认己见,又从来瞧不上那些诗人词家,将诗词视为末流闲伎。两人极难说到一处,便也渐渐疏远了。

  这光阴比树上的叶子落得还快,一来二去,马良已经到了二十及冠之年。他娘从县里给他买了顶黑纱东坡巾,他一向又敬慕苏东坡,便戴了起来。无事时,穿一领白绢长衫,敞开前襟,常独自去田间河畔行走。风摆衣襟,口吟古词,眼望白云,觉着自己也是谪仙一流。

  村里那些人都笑他读书读痴了,他却越发觉得自己高出尘俗,当然难合庸眼。他娘却不乐意,常为此和村人们口角。

  有天,他在河岸边吟着古诗,昂首阔步,走得正惬怀,对面过来一个年轻女子。他认得,是住在村西头周家的女儿阿元,以前也遇见过几回,他都没有介意。那天,阿元穿了件新裁的绿衫子,端着一盆衣裳,经过他时,瞅着他竟咯咯笑起来。他被那笑声惊动,不由得停住诗,扭头望去,见阿元双眼水亮,牙齿细白。初春天,风犹微寒,吹得她两腮泛红,异常娇鲜。而且,那笑容也没有嘲意,反倒有些好奇和欣赞。他心里一动,不由得停住了脚。

  阿元竟也放慢了脚步,走到他斜对边,忽然笑着问:“你读的是什么?”

  “李太白《将进酒》。”

  “喝酒的诗?”阿元也停住脚。

  “嗯……嗯。”

  “我叫什么,你知道吗?”

  “阿元。”

  阿元听了,顿时羞笑一下,微一低头,偷瞅了一眼,再次撞到马良目光,慌忙躲开,又羞笑一下,随即快步走开了。马良心里又一荡,不由得回头望去,见阿元走得极轻快,绿莺儿一般。走了十来步后,她竟哼起一支《柳枝词》来,声音清泠泠的:“春来窗外一枝柳,雨过船头百里青。低声问郎何处去,郎言白云那边行。”马良一直呆望着,然而那轻俏身影转过河湾后,便被岸上新柳遮住,再瞅不见,连那歌声也渐渐消散。他心里一阵发醉,不由得喃喃念出《诗经·静女》中那句:“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自那以后,马良常常去那岸边,阿元也不时经过,见了他,不再说话,也不停脚,只羞一下,便低头快步走过。每次,马良都要呆立半晌,等她走得瞧不见了才罢休。有一回,阿元经过他时,忽然快步走到他面前,塞了一样物事在他手里,随即快步跑开了。他低头一瞧,是一颗青梨。一瞧便是才新结不久,他也顿时想起阿元家院里有棵梨树,这颗梨恐怕是头摘的第一颗。他心头一阵狂喜,捧着那梨,像是捧了一尊观音一般,一路上都不知该如何对待这梨才好。

  小心捧回家后,他将梨藏在袖子里,偷偷去厨房拿了只白瓷碟,供在了自己书桌上。但瞧着那鲜嫩嫩的样儿,心想阿元若是问我这梨甜不甜,我该如何对答?她一定是要我趁鲜吃掉它。踌躇了大半天,夜里灯前,他终于还是拿起了那梨,又犹豫了片刻,才小心咬了一口。那梨还很酸涩,他原本也极怕酸,这时却觉得“酸”字极大不敬,忙从心里硬丢开。如食仙果,一小口,一小口,一边酸得撮起脸,一边又不住地笑。吃到最后,连梨核都舍不得丢,忍着酸,硬生生全部吃掉,只剩几颗梨籽和一根梨把儿,依然不肯丢掉,在碟子里摆成了一个“心”字,供在书桌上,坐在灯前,痴痴笑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他假称又去买书,跟娘讨了些钱,赶到县里,寻了一上午,最终相中了一支花簪,牛骨雕成,上头嵌了两朵红纱团簇的梅花,瞧着极精细。他又买了张白绢帕子,将那簪花仔细包好,贴身揣在怀里,胡乱选了两本近人词集,而后急急赶回家。

  次日便又到河边去等阿元,等到第五天,才终于等见阿元。他忙取出那白绢包,等阿元走近,慌慌迎上去,将绢包递了过去。阿元先是一愣,看了看左右,见附近没人,才接了过去,轻轻打开,望着里头那支花簪,呆了半晌,才抬起眼,那双水亮的眼里竟满是泪水。他顿时慌起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元盯着他,忽然开口,轻声问:“你真的对我有意?”

  他忙点了点头,心里却一顿,才发觉,自己从未想过这个。

  “你若真的有意,就叫你娘赶紧去提亲。已经……已经有两家人来我家提亲了,我只……”阿元用手背抹掉泪水,最后丢下一句,随即转身跑开了,“我只愿你去……”

  马良顿时怔住。这几年,年纪渐长,他不时也会涌起求偶之欲。但他娘却说等他考中了,再安排亲事。他一直也孤寂惯了,因而并没有介意。阿元竟开口要他去提亲。他茫茫然走到河边,怔望着河水,心里乱作一团。一来不知该如何跟娘开口;二来的确从未想过成亲之事;三来和阿元也只是路上这般笑一笑,并未有过何等情愫。

  但是,一想到阿元那笑颜,尤其将才那双泪眼,他又极不忍不舍。思想了半晌,也理不出头绪,只得转身回去。到了家里,他娘发觉他神色不对,忙凑过来问。他犹豫了片刻,鼓足勇气,还是开口说道:“娘,我……我想……我想娶妻……”

  “娶妻?”他娘顿时笑起来,旋即又止住笑,望着他叹了口气,“儿啊,你今年才满二十一,还早呢!你先安心读书,等今年去县里应过了试,娘再替你安排。”

  他再开不得口,只得点点头,闷闷回到自己房里。第二天,他再不敢出门,更不敢去那河边候阿元。如此,过了三个月,到了试期。天不亮,他娘便催他起来,让他吃饱了饭,送他出村。还没走到村口,便听见一阵喧闹,像是哪家在迎亲。他心里一沉,忙问娘。他娘说:“是周家的阿元,嫁给王守悫了。等你走了,娘得赶紧去帮着送亲呢。”

  他一听,心里顿时塌了一大片,黑茫茫,昏乱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说了声“娘,我走了——”,便疾步出了村子。走了很远,仍能听见那喧闹声。那声响如同重锤,一锤一锤,将他的心锤得粉碎。昏昏然走到县里,走进县学,答过试卷,走出来,回村子,来回四十多里路,他都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做了些什么。

  走到村西头,一眼望见阿元家院墙上露出的那棵梨树,夕阳照着那枝叶,金耀耀的。树间垂了许多青梨,也照得像金果子。望着那些果子,他才忽然涌出泪来,快步钻进旁边一片芝麻地里,蹲在芝麻丛中,将脸埋在胳膊上,失声哭了起来。

  自那以后,马良绝了一切念头,不愿见任何人,尤其阿元和王守悫。每日,除了读诗,便是写诗。写的诗也越来越孤峭,比李贺鬼诗、郊寒岛瘦更加冷僻。他想自己恐怕真是生来孤命,来这世间,只为寂寂旁观。

  唯有一件——阿元送他那颗梨吃剩的梨籽和梨把儿,他没舍得丢掉,又怕被娘瞧见,便用张纸包起来,夹在一册古书里。阿元与他,毕竟未有什么深情厚谊,连相识都算不得,他也渐渐淡忘了此事。

  寂寂过了两三年,有一天,他拿起一卷南朝诗集,读了几首梁陈宫体诗,其间词句绮靡浮艳,让他有些生厌,便丢到了一边。这几年读这些后世诗人,读得太多,让他忽而念及《诗经》。少年时,读《诗经》,一直觉得那是上古圣贤之语,让他始终有些畏退。这时想起其中一些句子,其实极深情质朴,像是田野间那些无名无识、自生自长的花儿。他起身去书架上寻到一卷《诗经》,书上积了许多灰,他正要寻帕子掸,却发觉这书册有些鼓凸,翻开一看,里面夹了个小纸包,已被压扁。他已忘记这是何物,打开那纸包一看,里头是几颗梨籽和一根梨把儿,都已经干枯,在纸上留了些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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