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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篇 秘轿案 第四章 小过

  天下之事,有时当过,而不可过甚,故为小过。

——程颐《伊川易传》


  丁鹿已忘了自己从何时变作这般形状。

  初进宫时,他事事都怕,夜夜偷哭。他被分派到龙图阁做杂役,管领他的是个贴祗候内品,虽只是第十一阶最低微官阶,却异常凶恶,将他们几个小黄门的月钱尽都扣在自家手里,平日饭食里齐整些的鱼肉,也都先行拣尽。略不顺意,便是一顿竹条。夜里不愿下炕溲溺,吩咐他们几个每日轮流,半夜一唤,便得立即立到炕边,张着嘴,溲在他们嘴中,不许吐掉,全都得咽下。

  丁鹿被磋磨了三年,实在熬不住,无意间发觉那贴祗候内品偷窃阁中图书,私带出宫换钱。有天,他见那恶徒又趁人不备,偷偷溜进阁中。他忙跑去报给了阁中监官。监官率人去看时,那恶徒刚从阁中出来,怀里藏了一卷楷书之祖钟繇墨迹。那恶徒迅即被革了职,杖了八十,罚去牢城营做苦工。

  丁鹿不但得了安宁,更被赏了一壶酒、一碗羊肉。那年丁鹿十三岁,从未吃过酒。他得了赏,不愿分给其他同伴,自家躲到宿房里,咧嘴笑着,饱吃了一顿,醉得又哭又叫,唤了一夜的娘。

  自那以后,但凡受了欺辱,他都悄悄留意,只要瞅见仇人短处,便去偷报给上司。这宫里,几乎处处都有欺辱,他也便时时窥伺查探,渐渐将一双眼练得极其敏锐。当然,有时难免瞅错眼,或是瞅见的短并非要害,反倒招来监官斥责、仇家报复。为此,他也几回被毒打、陷害,甚而险些送命。

  从中他渐渐摸寻出三条戒律:一、小仇须忍,大仇才报;二、寻到的短处一定得是要害;三、不能举报给上司,要举报给仇家的仇家。

  于是,他不但窥伺仇家要害,更留意仇家与何人结怨。如此一来,不但每回都能得手,且无须担忧隐情外泄,还能得些谢赏。

  由此他又悟出一条道理,大仇固然该报,但何必把心思全放在报仇上,那些仇敌之间,个个都在寻对方短处。市井那些牙人在买卖间两头生利谋钱,我何不拿这些短处去谋福?

  生出这心思后,他不再仅刺探仇家短处,更开始环窥身边所有人。只要瞅见某条短处,便去寻这人仇家。若是低微之人,便谋些钱物;若是高阶官长,便去讨好邀宠。有那三条戒律护身,二十多年来,竟一路安然,升到第六阶黄门之位,更被差遣到造作所,管办一些营造事务,其间多有油水可揩。有了这职位,又有了银钱,事事行办起来,便越发称手。

  这几年,他却渐渐发觉,登得越高便越难,升进也越来越慢。高处之人,哪个不是深机熟算、能藏善匿?不但极难探出短处,且并非只有他一人在四处刺探。尤其是行到这半高不低之处,越往上职缺便越少,人人都拼力争竞,如同鸡犬争食,既得讨好饲主,又得挤开争者。这一上一下,略有松懈,便被人踩到脚底。

  他原本领到一项艮岳营造差事,只因督造御烛时,克扣得略多了些,被那蜡商密告给自己一个同阶对头。他虽及时将钱退还回去,那艮岳差事却也被对头抢去。如今这宫中,哪里还有及得上艮岳营造的美差?为此,他暗自恨骂了许久,却也再不敢大意,渐渐由攻转守,自保为先。

  最叫他怅恨的是,在这宫中,人如藤蔓,若无攀附,哪里能立得起?攀上大树登云霄,附到小枝沾雨露,无攀无附烂泥涂。

  那些得显贵的,第一等亲近皇帝,第二等巴附后妃,第三等倚靠中贵。丁鹿却只算第四等,不但无缘得近梁师成、童贯、杨戬这三位极尊,连李彦、贾详、何诉、蓝从熙等几位高阶宠宦,都到不得近前。只望得着自己近前上司,因而只能一阶一阶慢慢挨。

  丁鹿最馋羡的是杨戬那好机运。当年杨戬触怒哲宗小皇帝,原本被贬到净司,在皇城前院收运粪水,已低贱到那地步,照理永无再起之日。偏巧后苑净司一班人犯了事,被罚逐去牢城营。杨戬却因收粪水收得快净,竟被差拨去后苑。于后苑又得遇一个花匠赏识,转入御苑养花木。去了御苑,他又逢嘉运——那时高太后垂帘听政,最爱绿牡丹。宫中只有那花匠会培植,牡丹开时,正是高太后寿诞。那年又到高太后寿诞,御苑监不慎将那株御绿牡丹弄折,两人厮打起来,一个送命,一个判了徒刑。幸而杨戬跟那花匠习学,培植了一株绿牡丹,便搬出来献了上去,得了太后欢心,将他升任为御苑监。

  这等天赐良机,等哪里能等来?丁鹿寻思许久,倒想出一条:以往眼界窄,只见得着小虾小鱼,便是日夜撒网,哪里能尽得饱?如今到了半山腰,便该放开眼界,盯住山顶那几株大树,若能甩条钩绳上去,搭住那高枝,便能凌空飞升,再不必和身边这些贼精贪货争挤。

  最高的三株大树,自然是梁师成、童贯、杨戬。童贯掌管枢密院,常在外廷,望也望不着。剩下两个,梁师成号为“隐相”,固宠已久,如今又与宰相王黼内外搭手,可以说,这大宋天下尽攥在梁师成手里头。而杨戬,这几年靠了几桩大营造,才升蹿起来,隐然欲与梁师成并驾。梁师成自然不乐,这不乐便是钩子!我若能穿根线在这钩子上,岂不是能钓着一头海鲸?

  猛然想到这钩子,他原本躺在床上,不由得连拍几掌、连跺几脚,却仍难抑住狂喜,起身披起衣裳,顾不得外头夜深风寒,走到院子中间,踏着雪,绕着那株老梅树连转了几十圈。半晌才发觉,月光下,那梅树花苞竟已绽放,透出阵阵幽香。他越发欢奋,这莫不是飞升吉兆?院里其他人都在安睡,他不敢出声,忙捂住嘴,龇开牙,偷笑起来。

  只是,要探查杨戬短处极难。知晓杨戬短处的,唯有他身边那些亲信之人,但那些人哪里敢去触惹?丁鹿小心留意寻探了许久,终于找见一个——杨戬院里掌管后厨的朱显。

  朱显那处境妙在既近又远,掌管杨戬每日饭食,自然极近,却又到不得杨戬近前,更轮不到立功得赏的好差事,因而虽近实远。这等处境之人,心里易积怨气,职阶又比自己低,只要得法,便可操弄。

  于是,丁鹿便寻机凑近朱显,慢慢探问杨戬底细。那朱显却极警觉胆小,略微觉察后,便开始支吾躲闪,他这怕倒让丁鹿越发不怕。朱显若是不怕,便是对杨戬毫无怨气异心,见自己来探问,或是直言相拒,或假意应和,再去告知杨戬,借以邀功。朱显显然是被逐上房梁的老鼠,上无上处,下不愿下,只有从房梁那头往这头逃。我只须在这头搁一块香饵,他便会爬过来。

  他连唬带诱,将朱显擒下,留下了饵引子,可是等了许久都不见朱显来回话。他正在暗焦,开始另寻其他老鼠,没想到朱显却又来了,并偷偷告诉了他那旧田契一事。

  丁鹿听了,先有些恼,这算哪等隐秘?可又不能沮了朱显的意,只得压住恼意,说了两句淡话。等朱显走后,他越寻思,越觉此事恐怕真有些可疑影迹:朱显将那旧田契献给杨戬,杨戬却浑不介意。这不介意自然是伪作出来的。

  杨戬近年最得意的一项功绩是“括田令”。官家这些年大肆营造,国库消耗一空,正愁没有进项。杨戬创设这括田法,于山东、河朔括检出数万顷田地,尽都纳为官田,一年便替官家强收得数十万贯匹租税。这世间万般宠,哪里有胜过银钱的?杨戬正是凭这生财之术,才在官家跟前渐渐夺了梁师成的宠。

  梁师成最恨杨戬的,自然是这括田法。而括田法入手处,正是累年旧田契。若是能将括田法与杨戬那旧田契牵扯到一处,钻出一道口子,替梁师成寻个下刀处,那我便可在梁太尉跟前立桩大功劳。

  然而,丁鹿苦思许久,始终想不出该如何巧用这旧田契,不敢拿这无影之事贸然去见梁师成,却又舍不得丢下。他思忖再三,忽然想到一人——造作所监官杜骋。

  这后苑造作所一共有三名监官,分别管领后苑营造、皇宫器用和皇族婚娶器物。这皆是肥差,梁师成、杨戬和童贯三人各自差遣自己手下亲信之人,分领一职。监管宫中器用的监官名叫杜骋,是由梁师成差派,为人极精敏。丁鹿能来这造作所,便是由于曾向杜骋揭举了他对头一桩短处,帮杜骋除灭了那人。这一年多来,丁鹿再没寻到其他隐秘去献给杜骋,因而杜骋对他渐渐有些冷落。

  丁鹿想:这杨戬田契一事我虽想不出好主意,杜骋智谋眼力远胜过我,不如将此事奉送于他,他若能从中窥出些可借之力,自然会进献给梁师成,那我多少也能沾些利。

  于是,他将此事偷偷呈报给了杜骋,杜骋听后,略一沉吟,只说了句:“我知晓了。”丁鹿出来后,回想杜骋那神色,多少还是有些着意,心想:此事是白得来的,弃之可惜,能用则用,只看杜骋如何动心思。因此,他便不再挂念,开始寻杨戬其他漏处。

  将近一年,他几乎忘了此事,到正月底,杜骋却忽然叫人唤他去,面色黑冷,带着恼意说:“那田契一事,惹出了祸端。你立即去请相绝陆青,邀他后日午时,在潘楼望春阁与我相会。此事一定要办到,若请不到陆青,你也莫要回这造作所了。”

  他惊得魂飞,不敢多问,忙点头应诺,飞快出来,心里又悔又怕,自己这些年四处售卖他人隐私短处,之所以安然无事,只因那些人尽是职低位卑之人。这一回却不同,不论梁师成,还是杨戬,皆如猛虎一般,只要略一触忤,便生死难卜。这些年,他亲眼见了十几个内侍横遭灭口,自己一时贪躁,竟身陷不测之险。他悔得直跺脚,回到自己宿处,见服侍自己那两个小内侍正在门边嬉闹,他上前一人狠踹了一脚。进了门,又被桌边椅子挂到衣襟,越发恼得将那椅子一把摔到门外。

  半晌,他才略略平复。那相绝陆青之名,他早已听闻,却不知哪里去寻。而且,也不知杜骋寻陆青是为何缘故,自己万万不能再有牵涉。他苦想半晌,忽然想到朱显,便取了两锭银铤,寻见朱显,吓他去请陆青。

  好在傍晚时,朱显回话,已约请好陆青。他忙去回禀杜骋,杜骋听了,只沉着脸点了点头。

  到了第三天,丁鹿实在忍不得,偷偷出宫,躲到皇城东角楼下,朝潘楼窃望。快到正午时,见杜骋穿了身便服进了潘楼,他又望向三楼,那望春阁窗户紧闭,瞧不见里头动静。他惴惴等了一顿饭工夫,见杜骋和一个年轻男子从潘楼欢门出来,那年轻男子身穿青绢褙子,应该正是陆青。他见两人在街口分开,杜骋朝东华门行去,陆青则沿东门街向南走去。丁鹿躲在人后,等杜骋走过,忙快步追上了陆青:“请问可是陆先生?”

  陆青回身点了点头,虽有些纳闷,神色却十分淡静,并不像有何烦忧。丁鹿这才略放了些心,不敢透露自家身份,也不敢问潘楼中事情,忽然想起陆青最善相人,忙请问:“陆先生能否替在下相看相看?”

  陆青先微笑了一下,问道:“足下可是杜殿值下属?”

  丁鹿一慌,不敢点头,只含混应了一声。

  陆青并没再问,瞅着他注视半晌,而后缓缓说:“足下正逢一厄,卦属小过之象。不得中道,屡行其偏。微过易返,小犯无险。久占其利,心生轻躁。贪小求大,其祸无边……”他听得张大了嘴,双手捏得筋骨错响,忙求问避祸之法。陆青教他清明午时去东水门外,对一顶轿子念一句话。他听后,心里一阵惊悸:

  “逃得万里险,终有一时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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