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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色:《哑舍》

第八章 巫蛊偶

  老板放下刀叉,用餐巾优雅地试了试嘴角。

  对面,医生用拿手术刀的姿势拿着餐刀,利落地切着五分熟的牛排:“喂,你不会是不吃了吧?好浪费啊!”

  “我吃不惯西餐,你应该带别人来的。”老板拿起红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医生把老板的牛排叉到自己盘里,抱怨道;“这家西餐厅刚开业,朋友送的优惠券是必须两人使用的,你以为我愿意拽你来啊!”

  老板穿着那身黑色的中山装,深红色的龙盘踞在他左臂,龙头在后颈处趴着,完美的绣工和带有光泽的绸缎感,已经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更别提两个大男人来富有情调的西餐厅吃饭,本来就令人瞩目了。

  医生开始有点后悔,他应该自己来吃就好了!

  老板凤眼一眯,“你难道就没人陪吗?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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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没日没夜的工作哪有时间交女朋友?随便请一个女人出来吃饭,又怕被误会。女人啊,麻烦死了。”

  老板挑了挑眉,并没有发表观点,只是轻轻摇晃了一下红酒杯。

  医生笑了笑,压低了声音道:“你不信?你看那左边桌的那对男女,女的笑得一脸甜蜜,但男的却一脸烦躁,我看他们八成要分手。”

  老板又无聊的晃了晃手中的红酒杯,开始考虑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了。

  医生还想说些什么,左边那桌忽然响起一个响亮的耳光声,盖过了西餐厅内美妙的音乐,瞬间让所有人都齐齐扭头。

  西装革履的男士被一巴掌打得脸偏到了一边,匆匆地扔下餐巾狼狈而逃,那位刚刚还笑得开怀的年轻女生,愣愣地站在那里,许久之后才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医生被自己的乌鸦嘴吓了一跳,老板扭头朝那位女生看过去,半响之后勾起了唇角,朝医生道:“喂,给你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什么?”医生不解。

  “那位小姐看起来是没带钱包,同她一起来的那位先生又走了,定是没有付账,否则她不会僵坐在这里这么久了。”

  老板微笑着,又晃了晃手中的红酒杯。貌似比起喝到口中,他更喜欢看着这如血般的液体在杯中流淌的样子。

  医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那位穿着小礼服的年轻女生局促不安,拿着电话想打又很犹豫的样子。

  “不过为什么非要我付账啊?我把这英雄救美的机会让给你吧!”

  “呵呵,因为我也没带钱包啊!”

  “……”

  “现在怎么办?”医生扯了扯领带,看着仍在哭泣的女生,一脸无奈。

  他本以为做次好人就当日行一善了,可是没想到这女生一直哭哭啼啼,大晚上的把她扔到大街上又怕出意外,只好和老板把她带回哑舍。

  “等她冷静下来再说吧。”老板淡淡道。

  “冷静?不就是失恋了嘛!怎么跟天塌下来一样?”医生最看不惯这种戏码了,一下子没控制住,声音大了一些。

  “呜……我……我会还你们钱的……”

  穿着藕荷色小礼服的女生抬起头来,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本来化的淡妆都已经糊掉,看起来非常凄惨。

  医生撇了撇嘴道:“你还在念书吧?我刚刚看到你钱包里的学生证了。算啦,就当我请你的。不过是失恋而已,下个男人会更好嘛!”

  年轻女生拿着纸巾擦了擦眼泪,呜咽道:“不会有人比他更好了,我这辈子只要希。希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从四岁就认识了,他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呢?”

  听到这种唠叨,医生便没法再劝了,感情这种事,外人也无法插嘴。

  出乎意料的是,老板却开口了:“你想要他回心转意吗?”

  女生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医生看着老板转到玉屏风后面找东西,寒了一下,知道老板又去拿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不一会儿,老板便拿着一个巴掌大的盒子走出来,打开并放在那个女生的面前。

  女生一时忘记了哭泣,呆呆地看着锦盒里静静躺着的一个木偶。

  那是一个只有手掌那么长的偶人,不知道是用什么木材制成的,但从上面斑驳剥落的木漆看来已经很有些年代了。

  偶人全身都是木制,从那有棱有角的五官看来,是个男性人偶。梳着垂于脑后的发髻,里面穿着厚衣,外面罩着宽袍大袖博衣裹带,双目微闭,面目清秀。即使是木刻而成,也能看得出细微之处。刀工古朴,比例匀称,虽简洁但不粗糙,显然是名家之作。

  这个人偶就像沉睡着的美男子,好像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一般,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之感。

  “这是陈阿娇的巫蛊偶。”老板的嘴角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刘彻在四岁的时候就向陈阿娇许下承诺: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金屋藏娇,并不是现在常用的那种意思,而是一个男子对自己青梅竹马的正妻许下的誓言。”

  “可是,后来当上汉武帝的刘彻,却背叛了陈阿娇。”这段历史人人耳熟能详,女生像是想到了自己的遭遇,伤感地说道。

  “刘彻迷恋上了卫子夫,陈阿娇想用巫蛊之术换回刘彻的爱,却被贬长门宫,孤独而逝。”

  老板言简意赅地说道,“陈阿娇所用的巫蛊,从不是想要害刘彻,而是祈求他有一天能回心转意。盒子里的这个人偶,就是陈阿娇陈皇后用过的桐木巫蛊偶。”

  “这个人偶……多少钱?”女生开口问道。

  “你先拿去用,若不灵验的话,可以把它还回来。灵验的话,你就请我们去那家西餐厅吃顿饭好了。”

  老板扬起笑,“这个巫蛊偶是中空的,只要你把他的头发从底部的小洞放进去,然后用朱砂封住,放在正北阴暗之处便可。”

  女生捏着纸巾,咬紧下唇,半响之后拿起锦盒,站起身朝医生和老板点头致谢道:“今晚多谢了,欠两位的钱我下次来这里时再还。”

  看着女生推门而出,医生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喂,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吃西餐吗?”

  老板点了点头,他确实不喜欢。

  医生瞪着他,那还说灵验的话让那女生请他们去吃西餐?突然间他恍然大悟,惊道:“你是说,那个巫蛊偶根本不会灵验?”

  老板倒了杯茶,捧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茶香,微微一笑道:“你看到陈阿娇挽回刘彻的心了吗?”

  当然没有……医生彻底无语。

  他好像睡了太久了。

  久到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真是太久了啊……

  “女人,你想要什么愿望?”他舒展了一下在空中还没有成型的身体,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满脸惊讶的女生。

  “我……我想要他回到我身边。”女生从震惊中回过神,坚定地说道。

  他愣了愣,好像在记忆的深处,也有一个女人这样对他说过。

  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他不知道为何心情突然变得很差。“我的法力只对唤醒我的人有效,对其他人无效。”

  女生沉默了下去。

  他用鼻子无声地冷哼了一下,愚蠢的女人,永远都只沉溺于爱情的假相。

  他在空气中打着哈欠,半透明的状态看起来就似一团没有形体的迷雾。那个女生还没有回答,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顺便感受了下自己的现在所处的世界。

  原来……他这一睡,就睡了两千年啊……

  他阴沉着脸,竟想不起来沉睡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为什么会这样?

  这时,女生忽然抬起头,清脆地说道:“我想过以前的生活,这个愿望可以实现吗?”

  他扶着下巴,低头看着那个女生眼底期翼跳跃的光芒,忽然间觉得有趣。也罢,他睡得太久了,也太无聊了,陪她玩玩,也未尝不可以。

  他吹了一口气,笼罩在他周身的迷雾缓缓褪去,一个身长玉立的身影慢慢降落在地。他优雅地单膝跪地,伸手掬起对方的裙角,放在唇间轻轻印下一吻。然后抬头浅笑道:“我的主人,您的愿望,会由我实现。”

  如他所预料的一般,女生从慌乱到惊骇,精致的脸上爬满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这个表情取悦了他,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的肆意起来。

  因为他现在变成的这副模样,应该和她男朋友一模一样。

  他陪着她在公园散步。

  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一条嫩绿色的连衣裙,在秋日的阳光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希,你看,这朵花开得多漂亮啊!”

  他和煦地笑着,适时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现在的名字叫穆希,身份是裴颖的男朋友。裴颖就是他面前这个笑得灿烂的女生,念大学二年级,因为家庭原因,独自住在校外。而他现在所充当的角色,就是她的男朋友。

  她唤醒了他,愿望是拥有过去的生活,那么他就只好满足她。

  他知道她为何对这段感情那么的执着,不单单是因为她和穆希两人从小青梅竹马。

  在裴颖很小的时候,父母便已经离异,并且又各自组建了家庭,拥有了其他孩子。所以她是多余的那一个,每个月所拥有的,不过是银行卡上多出来的抚养费。在这种情况下,穆希的存在便显得尤为珍贵。

  自从两人在高中时确定恋爱关系后,裴颖的全部心思便放在了穆希身上,但全心全意的爱情,在太过于纯粹之后,变成了巨大的压力。

  穆希也有自己的生活,但裴颖就像是一枝蔓藤一样,细细密密地缠住了他,夺取了他的养分与空气,让他无力呼吸。

  时间就是把利刃。再深的感情,也会在磕磕碰碰的小事间慢慢被肢解。

  最终穆希忍无可忍地提出了分手。

  再然后,他便被她唤醒了。

  想到这里,他笑了笑,关于这些记忆,都是他通过放在自己体内的那根头发所读取出来的。身为一个巫蛊灵,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完成主人的愿望,是他的职责。

  “希,你还记得吗?你就是在这里替我庆祝十八岁的生日。”

  她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回头给了他一个温柔的笑容。他恍恍惚惚地想起了谁,那个人,也有这样寂寞又温柔的笑容。

  同样的,不是给他的笑容。

  “当然还记得,我当时还送了你一条项链,颖颖你有没有好好带着啊?”他浅浅笑道。

  既然读取了穆希的记忆,那么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他自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想要的,是和穆希幸福地生活下去。他自然要完美地扮演那个穆希。

  那个深爱着裴颖的穆希。

  “你看。”她从衣服口袋里拽住一条项链,项坠是一个甜美可爱的银质天使,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

  “很好看,和你很像。”他笑着说出当年穆希说过的话,自然而又深情。

  她满足地笑了,伸手揽住他的臂膀,不顾旁人惊悚的目光,甜蜜地靠在他的肩上朝前走去。

  在秋日灿烂的阳光下,她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身后,其实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是的,在这个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他。

  不,似乎……还有另一个女子。

  他猛然想起来了。

  两千年前,那遥远的大汉皇朝,还有那座命名“椒房”的宫殿,以辣椒泥涂墙,辣椒味辛,使得房间温暖,气味芬芳。

  那是汉朝皇后居住的地方,代表着后宫里最高的地位的所在,然而当他在这椒房宫醒来时,这里也只是徒有金碧辉煌的宫殿,和那个失了荣宠的女子。

  那时候,大家都叫她——陈皇后。

  “阿彻,你看这件衣服,好不好看?”绝美的女子穿着繁复的裙裾,在他的面前转着圈,晶莹似雪的肌肤上挂着动人心魄的笑容。

  阿彻?她是在叫谁?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空旷的宫殿之中,身旁的檀香在青铜降龙博山炉中丝丝袅袅地轻吐而出。到处都是黄金装饰的墙壁,玉雕的门户,木兰木雕刻的椽,文杏木装潢的梁,宫殿宽广得连说话都会有回声。

  虽然视线所及的摆设装饰都精雕细琢,但赤色和黑色的幔帐却衬着这里阴森恐怖,只有几盏宫灯在幽幽地闪着昏暗的光芒。

  这是哪里?明明是没有见过的地方,为何从心底里涌上来是一股久违的熟悉感?

  “很好看。阿娇,在海棠色的裙子应该配那支凤头盘枝玉簪。”他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被称为阿娇的女子嫣然一笑,牵着他的手在一面铜镜前坐下,拉开抽屉拿起一支玉簪递给他,“阿彻,你来帮我插上去。”

  他愣愣地看着铜镜里那张巧笑言兮的俏脸,无法拒绝地接过玉簪。低头的那一刻,他发现地上有一道被宫灯拉得长长的影子。

  那是她的影子,而他脚下,却什么都没有。

  他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玉簪,冰凉彻骨的感觉从掌心迅速席卷到全身,让他不由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希,希?”一个声音似远似近地传来,他微微摇了摇头,沸腾的人声如潮水般涌来,把那冷清宫殿里的寂寞和萧索冲刷得一干二净。

  “……希,希?你在听吗?我穿这件衣服好不好看嘛!”那个声音又在问。

  他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的裴颖。周围吵嚷的声音让他有些无措。

  他们现在正在一个大商场的专卖店里,空调开得有些凉得刺骨。没有那古朴华丽的宫殿,没有那古装的女子,只有嘈杂的人声和四周奇怪的视线。喧闹的商城,更加让他怀念起那空旷安静的宫殿。

  一瞬间,他几乎还嗅得到鼻尖残留的檀香味。可转眼,就被裴颖身上的兰蔻香水味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按下心中的失落,笑了笑道:“很好看,就买这一件吧。”

  她开心地点了点头,转身去了换衣间。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自己很完美地在扮演着穆希的角色,一言一行都按照他和裴颖的相处的模式,没有丝毫的破绽。也许就算真正的穆希站在她面前,她也分辨不出来哪个才是幻影。

  深爱裴颖的穆希,自然会不厌其烦地陪着她在商场里买衣服,只是在感情磨得日渐稀薄之后,穆希便再也不曾陪她踏足此地。

  所以,这理应是一个很简单的愿望,他只要扮演好这个深情的穆希,营造出她所需要的幻象就可以。

  可是为什么他会迷失在另一个场景里,而从胸中不断涌动而出的那股悲伤到底是从何而来?

  “希,我们走吧,今晚在我那里吃饭吧,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咖喱牛肉。”

  她换好衣服走了出来,刷卡付了账,笑着走过来挽住他的手臂。

  他定了定神,回了她一个笑容,“嗯,走吧。”

  他们并肩走过商城的试衣镜,镜子无情却诚实地照出裴颖独自一人陶醉的笑容。她动作自然地挽住空气,以怪异的姿势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下走过,却浑然不觉。

  “阿彻,这个时间,你该去宣室殿议政了。”她端坐在凉亭中,虽然嘴上说着他要走,可是那眼瞳中却清清楚楚地写着不舍。

  他微微一笑道:“怎么?不是让我陪你赏花吗?你看这片芍药开得多灿烂。”

  她嘟起唇,懊恼地叹气道:“已经占用你这么长时间了,到时候我又会被御史上书,说皇后娇纵了。”

  他看得好笑,不由得说出了记忆中那个人曾经说过的话:“皇帝过分宠爱某个妃子才是失德,但我宠爱我的皇后,那岂不是琴瑟和谐,国之所愿?”

  她的脸色变了变,笑容僵在唇边。

  他也不由得懊恼,因为他知道,当年说出这句话的人,此时正在这座庞大宫殿的另一侧,过分宠爱着某个妃子。

  她低垂着眼帘,淡淡道:“你先走吧,我要一个人静静。”

  他忽然觉得百无聊赖,不想再去伪装成另一个人,拂袖而起,朝亭外走去。

  他也只不过是她唤醒的一个人偶,偶人是为了演戏而存在。演戏和看戏的人都知道,就算再美好的故事又怎么样?那只不过是一出戏而已。

  走下凉亭,路过亭外回廊内伺候的两个宫女身边时,他无意听到她们在闲聊。

  “你看,皇后居然让我们摆了两杯茶,她又在等皇上来了。”

  哼,笑话,那杯茶是给他的,只是其他人都看不到他而已。

  “唉,皇上怎么可能来呢?听说卫夫人已经有孕了。”

  他一震,禁不住回过头。

  凉亭中那个孤单的身影,正抬手把她对面那个茶杯拿起,倒掉里面凉透的冷茶,然后执起了茶壶,重新注满清香的热茶。

  他愣愣地看着那缥缈的热气消散,暗自握紧了双拳。

  原来,她真的是在等那个他……

  她是分得清的。哪个是她的幻镜,哪个是她所爱的刘彻。

  他忍不住轻轻叹息,眼前的一切,如浓雾渐散……

  “希,希?你怎么又发呆了?”

  他回过神,看看手中的杂志,居然拿倒了。

  淡定地把杂志合拢,他抬头看了眼正在厨房忙活的裴颖,长身而起道:“不用忙了,我晚上还有事,先走了。”

  他的任务是扮演好穆希,这样做也符合穆希的个性,其实对于穆希来说,裴颖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但这部分所占的比例,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很小很小。

  最后,甚至可有可无。

  她急忙从厨房冲出来,匆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拽住他的手臂哀求道:“你不是最爱吃咖喱牛肉吗?你好久都没在我这里吃饭了,要是着急的话,我做好了给你带走行不行?”

  他低头,看着她清澈的眼瞳中倒映着的,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她不是陈阿娇,她分不清的。哪个是她的幻境,哪个是她所爱的穆希。

  他一呆,本来应该拒绝的话,在唇间打了个转,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她的笑颜,一瞬间如记忆里那阳光下的芍药般明媚。

  而这样的笑容,他从未在那个女人脸上看到过……

  “皇上……”

  他惊讶地一转身,看向匍匐在地的女子,赶忙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你叫我什么?”

  她眼神一闪,苦涩地笑道:“是你说的,不许我再叫你阿彻,要唤你皇上……”

  他一愣,知道她说的是真正的刘彻。心中痛得就像是有蚁虫在啃咬,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不过只是个替代品。

  也罢,戏子的任务,就是演好观众想要看的戏。

  他的观众,永远只有她一个人。

  “不用唤我皇上,你知道的,这世上,也就只有你可以唤我阿彻了。”他把她环在怀里,低低地在她耳边呢喃道,一如十年前他登基的那一晚,说出来的话一样。

  她柔顺地倚在他的身上,发香宜人。

  “阿彻,你为什么不爱我了?为什么要爱其他人?”你不是说过,要造一间金屋给我吗?”她喃喃低语地问着。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质问。因为她问的人,不是他。

  他只能扮演她深爱的那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永远也演不来那个人的心。

  他这么用心地扮演她希望的那个人,结果却还是不行吗?他不想这样,起码……这一次,他不想再输了!

  他暗暗咬牙,没发觉面前的裴颖放下手中的碗筷,有点担心地看着自己。

  “希,你最近好像不一样了。”她疑惑着蹙起秀眉,轻声问道。

  “哦?哪里不一样了?”他变化自如,勾起唇角,连笑容都完美地无可挑剔。

  她低着头,把玩着桌布,有些怯懦地嘟囔道:“你最近……对我有点太好了……”

  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他知道她的意思,按照穆希的个性,每周来见她两次就很不错了,而他现在几乎天天来。

  穆希以前不愿意陪她逛街,他现在愿意陪她走到她腿疼。穆希以前不愿意留下来陪她吃饭,他现在愿意吃完饭还替她刷碗。穆希以前不愿意听她发牢骚,他现在愿意听她一直说下去……

  他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了,她需要的,是以前幸福的生活,是一个和以前的穆希完全一样的人。

  但他做的有些过了。

  “怎么?对你好你还不满意了?”他说得有些委屈,但心底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轻易放手,他不要做刘彻,更不要做穆希。

  如果努力地成为别人也得不到幸福的话,那就让他做回自己,从这些被他扮演的人身上获得属于他的幸福!

  “不是,只是太幸福了……有点,不知所措……”她的眼神中透着迷茫和不安,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不想想起什么。

  他站起身,把她纠结在一起的手指一点点地分开。

  “不要不知所措,以后,全部都要想着我,好不好?别再和别人说话,我会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开始好奇,越伴着她,就越好奇那个阿彻为何可以把她丢在空旷的宫室内不闻不问。

  他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在她入睡以后,悄然来到宣室殿,站在那里,遥看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明明和他相貌一摸一样,明明他所有的一切都和他一样,但看着他每天批阅的竹简光是搬运就是要累坏好几个内侍,一连几天彻夜不眠地打理政事,他迷茫了。

  看着他指点江山派兵讨伐匈奴,看他召见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亲自策问,看他外施仁义实行德治,同时又用严刑峻法治理国家……

  未央宫中的那个人,已经不是那个在下朝后会摔打桌子椅子,痛斥某个臣子给他穿小鞋的少年。现在的他,只稍冷冷地看过去一眼,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也已经不是那个会赖在她怀中非要亲手给她画眉的男子,现在的他,只需勾勾手指,便会有好几个宫女上前服侍。

  现在的这个他,是个真正合格的皇帝。

  高高在上,孤家寡人。

  夜如何其?夜未央。

  未央宫中,总会有长期不灭的灯火辉煌。

  许下“金屋藏娇”誓言的那个人,已经长大。他的世界变得更加广阔,而她却只停留在当年的种种美好中不能自拔。

  呵,多傻的女人……明明知道真正的他永远不会再回到自己身边了,却还是把他唤醒,换一个美好却虚幻的梦。

  可是,这样也不错,既然那个刘彻选择了更宏大的目标,那就由他来守着她好了。

  这么想着,他踏着轻快的步子从未央宫里回到椒房殿,迫不及待想回到她身边。

  然而当他推开那扇气派的宫门时,迎接他的,是一句冷冷的问话。

  “你去哪里了?”她坐在椒房殿中,用那双细长的凤目淡淡地瞥向他。

  这种眼神,是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看向她的婢女、她的随从时,那种居高临下的、傲视一切的眼神。

  他接触到她不含任何感情的目光,瞬间浑身冰冷。她看着那个和刘彻一模一样的男子,眼里却清醒得叫他害怕。原来一直沉浸在幻境中的,不是她,而是他。

  “为什么你分得出来?”他苦涩地问道,他明明扮演得非常完美。他拥有和他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身型,一样的记忆。除了没有影子,除了别人看不见,但在她的眼睛里,应该和那个刘彻毫无差别。

  她缓缓地走近,在离他只有寸许的地方停下,淡淡地说道:“他现在对我,会自称朕了,虽然他以前从来不这样。”

  “那我也……不,那朕也……”他急切地说道。

  她抬起头,眸子里含着某种他看不懂也看不透的悲哀,那眼神突然又变得柔和起来。

  她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他唇上,颤声道:“别改,你别改称呼。我知道的……是他变了,可我不想你也跟着变,你只有一直是当初的那个他……就好了。”

  他忽然沉默了下来,他知道了,他其实模仿的是她所爱的那个刘彻,但她却依然盼望着那个刘彻回心转意。

  她用幽幽的声音说,“你和他很好分辨啊……他看向我的眼神里,从来没有你这样不加掩饰的炽热……”

  他想伸出手去,把近在咫尺的她拥在怀里。

  但他不能。

  因为他知道,在她心里的,从来都不是他。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一次,他要裴颖心里的那个他,是完完整整,真真正正的他。

  他听见裴颖的手机响起来,她接通了电话,似乎在跟对方说着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机,看着他欲言又止,她怯怯地唤道:“希……”

  “怎么了?”他靠在沙发里,抬头看着她。这种怯弱的神情从来不会出现在阿娇脸上。她一直是个高傲、清醒、冷酷的女子。

  两千年前,他赢不到她的心。但裴颖,这个软弱无能的女生,他自觉胜券在握。这些日子里,他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身边,故意占去了她所有的时间,不让她去上课,不让她和朋友逛街,出去也只能是和自己,怪不得她的那些朋友感到疑惑。

  “她们……她们说,我可能是精神上有毛病,还劝我去看医生……”她局促不安。

  “胡说,她们凭什么这么说你?”他皱眉。

  “她们说,你是我幻想出来的。”她忐忑地看着他,不敢靠近。

  那是因为你那些愚蠢的朋友都看不见我!他嗤之以鼻,伸手把她拽到自己身边,“幻想出来的?那你自己捏捏你的脸,看痛不痛?”

  她还真在自己脸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后痛得一皱脸,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乖,别瞎想了,你的那些朋友,是嫉妒你幸福。”他面不改色地说出谎言。

  她既然分不清真实和幻境,那何必让她分清楚?让她过得幸福,不就是他的任务吗?

  “是吗?”她半信半疑,这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开始奏起优美的乐曲。

  他把手机拿起来,眼角瞟到屏幕上显示的那个名字,居然是穆希。看来关于她的流言,还是传到她耳中了。可是那又有什么用?是谁亲手推开她的?何必又来招惹她?他很自然地按下拒绝键,拆掉电池。乐曲戛然而止。

  “别理她们了,你今天不是要给我做好吃的吗?”他笑眯眯地说道。

  “呵呵,没错,我这就去给你做。”她跳起来,没有半分怀疑,系起围裙朝厨房走去。

  他的脸上扬起笑容,这时旁边的固定电话响了,他抬手,面不改色地拔掉电话线。

  “是谁的电话啊?”她在厨房问。

  “打错了。”他如此说道。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宣旨之人的声音无情地回响在空旷的宫殿里,回音一波一波地响起,更显冷清。她跪在地上,依然仰着脸,保持着她身为皇后最后的尊严。

  多年的等待,却只换来这么一道旨意。多年的情意,竟连最后一面都吝于给予。

  为什么?他看到她看向自己目光中这样问道。

  他知道她问的其实不是他,而是透过他的面容,问那个并没有在场的皇帝。

  他也有无数的理由可以回答她。娇纵、无子、外戚……可是那个皇帝,却用巫蛊这个理由来搪塞天下。

  太可笑了,难道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所以她才被贬居长宫门吗?

  他不想这样……他只是想给她幸福而已。不……其实也很不错,以后,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那个皇帝,只有他。

  “颖颖!是我!穆希!你在家吗?颖颖快出啊,大家都很担心你!”

  咚咚咚的敲门声把他从回忆中惊醒,裴颖正和他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听到敲门的声音,她茫然地抬起头。

  “希,你在这里,那么外面敲门的又是谁呢?”她的脸上充满了迷惑。

  “乖,没有谁,是你的错觉。”他看到她的不安,朝她温柔的笑笑。

  “是吗?怎么那个人和希你的好像啊!”她侧着头仔细地听着。

  “乖,你病了。明天别去上学了,在家好好休息。我会一直陪着你,好吗?”

  “……好……”她满足地闭上眼,嘴角弯起优美的弧度,只是眼角挂着一颗晶莹的泪水。

  他把她搂在怀中,轻轻地捂住了她的耳朵。如果她愿意,他可以陪她一辈子。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她躺在床上,年轻苍白的脸容就像枯萎脆弱的花。

  他放下手中的《长门赋》,这首花费千金买来的《长门赋》,却仅仅换来汉武帝对此赋的赞赏。他甚至,没有再来看过她。

  他伸手抚上她冰冷的面颊,以她最爱的那个男子的面容。

  她已经不能再笑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看到过她真正的笑容。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再笑了。

  他以为,独占她可以让她过得更幸福,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一切不过是幻境。

  她出身显贵,自幼荣宠至极,从不肯屈膝逢迎,放下骄傲,更未曾尝过被如此对待。移居长门宫五年里,她郁郁寡欢,他使劲浑身解数,都无法让她再展欢颜。

  “阿娇,其实巫蛊并不仅仅可以给人以幻境,巫蛊最重要的作用,其实是诅咒。”他开口,温柔地看着这个冷宫中快要死的皇后。

  “我知道你不会让他有任何意外的,就算他如此对待你,你也没有想过要害他一丝一毫。”

  她虚弱地看着他,目光却依然清醒得叫人心疼。

  “没关系,我不会诅咒他短命,他可以活得长长久久,然后亲眼看到他所有最亲近的人都会背叛他,他也会亲手杀了他所有在乎的人,孤独地死去,就像你一样……”

  “阿娇,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他的身影在慢慢淡去,就像是融入了空气一般,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迅速地在这偌大的宫殿里蔓延着。

  最后的最后,他终于倾身在她的额前印下一吻,“阿娇,我叫厌胜,如果……我们还能再次见面,请你千万不要叫错了名字……”

  宫殿内最阴暗的一处角落里,一个木制的人偶,无风自落地跌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缕芳魂也随之消散在冷宫之中。

  “希,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在家里不是很好很好吗?我不太想出门。”她眯着眼睛,很不适应外面明媚的阳光。

  “偶尔也出来走走嘛。”他带着她朝商业街走去。他算出来,那个穆希,今天阳寿已尽,若自己可以趁着他魂魄刚出窍时夺身而入,那么他便可以真正地成为穆希,顺理成章地陪在她身边。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卑鄙,他想她幸福,想给她幸福,如此而已。

  上辈子他错过了,这辈子他再也不会放手。

  阳光下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他伴着她身侧,低头看着她的影子。

  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当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会永远爱着她的穆希。

  正恍惚间,他忽然感觉到她甩开了自己的手臂。

  “希!”她撕心裂肺的喊声,听上去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她不是在唤他,而是冲向了要被货车撞上的穆希。

  他呆呆地站在阳光下,一点点地看着自己的世界崩塌。

  历史在无限循环,上一辈子,阿娇没有挽回刘彻的心。这一辈子,裴颖也没有挽回穆希的心。但她却宁可自己去死,也要救他。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他永远是个替身,永远是个人偶,永远是个戏子,演一场只有一个人所看到的戏。原来,一直沉浸在幻境中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咦?这个人偶怎么还回来了?”医生坐在柜台前,一眼就看到了放在锦盒里的桐木人偶。他凑过去一看,惊讶不已,“怎么裂了?那个女生没有好好保存?天啊!这不是汉朝古董吗?她怎么那么不小心?”

  老板手里正轻柔地擦拭着一只釉里红的花瓶,淡淡地瞥了一眼道:“听说是车祸,这个巫蛊偶替她挡了一下,就裂开了。”

  “车祸?”

  “是的,听说又是某个富家子弟酒后驾车,闯了红灯。不过人没事,两个人都平安。只是这个巫蛊偶裂了。”老板平静地叙述道。

  “真可惜……”医生不知道为何,有些伤感。也许是在哑舍呆得时间长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里的古物大多都有自己的生命。

  当日这个巫蛊偶刚拿出来时,他分明感觉到那种历史沉淀般的悸动,但现在,却荡然无存了,只剩下一种无法言明的悲伤。

  身边还有一个人比他更伤心——拄着拐杖的馆长唉声叹气:“这可是陈阿娇的巫蛊偶啊!这可是媲美玉雕汉八刀的雕工啊!这可是千年的桐木所制啊!这可是……”

  “给你了。”老板直截了当地打断了馆长的唠叨。

  馆长立刻喜形于色,自越王剑那事之后,他常常来哑舍里坐坐,为的就是能搜罗些好东西。

  “咳,裂了虽然可惜,但粘合好了之后还是看不出来的。喏,你看,这巫蛊偶的背后还刻着刘彻的生辰八字……哎呀呀,看来汉朝展厅里要腾出来一个最大的地方来摆放这个巫蛊偶……”

  医生听不下去他的唠叨,不解地问老板:“这巫蛊偶,就这么捐给博物馆了?你之前不还和我提起过,这个木偶其实很不简单吗?好像还有名字,叫什么来的?”

  老板垂下眼帘,淡淡道:“偶人厌胜。不过,现在,也只是个人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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