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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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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坎坷记愁 · 二

  芸生有一个女儿,名叫青君,时年十四岁,知书达理,而且十分贤惠能干,典当首饰衣服,幸好有她操劳出力。还生有一个儿子,名叫逢森,时年十二岁,正跟随老师读书。

  我一连几年没有入幕府工作,在家里摆了一个书画铺子,三日的进账还不够一日的花费。让人为之焦劳困苦,时常处于山穷水尽的窘境。时逢隆冬,没有皮衣,只能挺身度过。青君也因为衣服单薄而瑟瑟发抖,仍然口说不冷。因此,芸坚决不看病开药。

  偶尔能够起床之时,恰好我有个朋友周春煦从福郡王的幕府中回苏州,请人绣一部《心经》;芸想着绣佛经可以消灾降福,而且觉得工价较为可观,竟然绣了起来。然而春煦行色匆忙,不能久等,芸仅用了十天便赶制而成。芸身体原本虚弱,又突然如此辛劳,结果新增了腰酸头晕的病症。岂止命薄之人,佛也不能发慈悲啊!

  绣完佛经之后,芸的病情更重了,每日端水喂药,使得家中上下都厌弃她了。

  有个山西人在我画铺的左边租赁了房屋,以放高利贷为业。他经常请我作画,因而得以相识。我有个朋友向他借了五十两银子,恳请我做担保,我以情意难却答应了,而这位朋友竟然席卷银两跑掉了。山西人就找我这个担保人催账,时时前来索要。最初我用书画抵账,最后直到没有财物能够偿还。

  年底之时,我父亲在家居住,山西人又来催账,在门口大声咆哮。我父亲听到后,把我叫过去训斥道:“我们乃是衣冠之家,怎么会欠这种小人的债务!”我正在申辩,恰好芸有个自幼结拜、嫁到无锡的姐姐华氏,听说她病了,派人过来问候。我父亲以为是憨园指使来的人,因此更加愤怒了,说:“你媳妇不守闺训,和妓女结拜!你也不思进取,随意结交小人!如若将你置于死地,我情有不忍;姑且宽限你三日时间,迅速想方设法解决。过了这个期限,定然去官府告你个不孝之罪!”

  芸听到消息,哭泣着说:“父亲如此生气,都是我的过错。我若死了,你一人独在,你一定于心不忍;留下我,而你避开,你一定又舍不得。暂且悄悄叫华家的人过来,我勉强起身问询一下。”

  于是让青君扶芸到房门外,把华家的人叫来问道:“是你主母特地派你过来的呢,还是顺道过来的呢?”

  华家的人回答:“我家主母早就听说夫人卧病在床,本意亲自来苏探望,因为从未登门拜访过,不敢造次,临出发嘱咐我:倘若夫人不嫌弃乡下居住怠慢,不妨就到乡下调养,以践行你我少女之时所许的灯下诺言。”

  原来芸与华夫人未婚前,曾一起许下疾病时相扶相助的誓言。因此叮嘱华家的人说:“有劳你速速归去,禀告你家主母,请于两日后暗中安排小船来接。”

  华家的人回去后,芸对我说:“华家结拜的姐姐,感情比骨肉还深,你如若答应到她家中,不妨我们一起前往。只是携带儿女同行多有不便,留在这里又连累双亲也不合适。务必于两日内安顿好他们。”

  当时我有个表兄王荩臣,他有一个儿子名叫韫石,想娶青君为媳妇。芸说:“听说王郎性格懦弱无能,不过是个守成之人,而王家又没有什么家业可守。还好是个诗礼之家,而且又是个独子,把青君许配与他,也算可以吧。”

  我对荩臣表兄说:“我父亲与你有甥舅亲情,你想娶青君为儿媳,想来他不会不同意。然而等到青君长大,嫁到你家,情势所不能。我夫妇去锡山后,表兄就禀告我父母,先让青君做童养媳,怎样?”

  荩臣表兄喜悦地说:“就听你的安排了。”

  至于逢森,我则委托了朋友夏揖山,请他推荐到哪里店肆去做学徒。

  安顿妥当,华家的船刚好抵达。时间是庚申年(1800)腊月二十五日。

  芸说:“如此孤单出门,不仅招致邻居讥笑,而且山西人的款项也没有着落,恐怕也不会放行,一定要在明日五更时分,悄悄离开。”

  我说:“你现在还在病中,能抵御得了晨间的寒气吗?”

  芸说:“死生有命,不想那么多了。”

  悄悄禀告了父亲,他也觉得这样出行为妥。当日夜晚,提前将半肩行李挑到船上,让逢森先卧床睡下。青君在芸身边哭泣,芸叮嘱她说:“你母亲命苦,又痴情如此,故而遭遇这般颠沛流离的事情,幸好你父亲待我甚好。此行你不必多虑,两三年内,必定让全家团聚。你到你家后,要恪守妇道,不要像母亲。你的公公、婆婆以得到你为媳妇感到荣幸,定会善待于你。所留下的箱笼杂物,全部给你带上。你弟弟年龄还小,所以没有让他知道。出发前托口说是就医,不几日即归来。待我和你父亲走远了,你告诉他其中原因,再禀告你的祖父就可以了。”

  旁边有个昔日相识的老妇人,就是前卷中所说的曾租赁她家房屋避暑的人,愿意送我们到锡山乡下,所以此时她陪在旁边,不停地擦着眼泪。

  将近五更时分,热了粥,一起含泪而吃。芸强颜欢笑说:“昔日因为一碗粥而一生相聚,今日则一碗粥而母子分离。如若写一部传奇,可以取名为《吃粥记》了。”

  逢森听到声音也起床来,哭着说:“母亲你们要去哪里?”

  芸说:“即将出门看医生而已。”

  逢森说:“为什么起这么早?”

  芸回答:“路途遥远啊。你与你姐姐在家互相照顾,不要讨祖母嫌弃。我与你父亲一起去,几日就会回来。”

  鸡鸣三声,芸含着泪水扶着老妇人,打开后门正要迈出,逢森忽然大声哭起来,说:“噫!我母亲不回来了!”青君担心惊醒邻人,急忙捂住他的嘴巴安慰他。

  彼时那刻,我与芸两人肝肠寸断,已经不能说出一句安慰之语,只能说“不要哭,不要哭”而已。

  青君关门后,芸走出巷子十几步,已经疲惫不能行走,让老妇人提着灯笼,我背负芸继续前行。快要到小船时,差点被巡逻的人扣留,幸亏老妇人说芸是她生病的女儿,我乃她的女婿,而且船夫都是华家的工人,听到声音即可来接应,搀扶着登了船。解缆船行之后,芸才放声痛哭。

  此行也,她们母子自此已是永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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